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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休独倚 六月二十几的天气,原已闷热,壁垒森严的诏狱就更是令人汗流浃背、心烦气躁。
好在晚间来了阵凉风,带来一丝丝舒适,但书影的心情却难以放松,她越来越紧张:日子差不多了,她又快来身子了。
她记得入狱不久后,徐尚书来“探监”。
他叫所有人都出去,自己单独进屋“提审”詹叔叔,而书影在外头只听到了耳光的脆响。
后来,徐钻天狂笑着走出门,詹叔叔则拄着盲杖从后头追出,将一只药包投掷在地。
由他们粗鲁的对骂中,书影听出来,那是一包犀牛角粉,用以“助兴”。
因为在那伙人看来,詹盛言不去碰这里唯一一个女人的原因只可能是:他做男人的能力已被之前的重刑所损伤;他们拿这个来嘲弄他、挑衅他。
今日晚饭时,马世鸣又亲自来了一趟,继对詹叔叔例行公事一般的诸多辱骂后,他忽又转过脸冲她抛下一句:“我说,你不也窑子里出来的吗?把你拢客的那一套都使出来,还真他妈来这儿当观音啦?我告诉你,你就是一空手的韦陀——” 他说到此节时,詹叔叔呵断了他。
他们又激烈地呼喝起来,那些话,书影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过后也琢磨出了什么是“空手的韦陀”—— 欠杵。
她的脸着火了:既为这话中的粗鄙,也为而今的自己竟能听得懂这一份粗鄙。
她果真已成了“从窑子里出来的”!曾经,为了抗争沦落为妓的命运,她差一点儿就从高楼上跃下,却落入“他”怀中。
假如说现在,命运要她当他一个人的妓女呢?假如她不成为妓女,命运就永不会停止对他的拷问呢? 书影独坐在暗沉沉的房间里,窗户陡一阵晃动,雪亮的闪电刺穿了天空,跟着就是烈烈的雷。
暴风雨快来了。
书影在雷暴里入睡,所以她初也以为是雷声惊醒了她,定一定神后才发觉,詹叔叔的人影就斜坐床头,他的大手捂着她的嘴,上半身向她俯过来。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 他低沉的嗓音刷过她耳鬓,忽就在书影两耳里掀起了血潮的巨响。
她被她自己的热血击碎、融解,整个身体四面流淌,找不到形状。
她哆哆嗦嗦,“叔叔……” 他一下用掌心揿住她颤抖的声音,又将另一手竖起在嘴唇前比了比。
过得一刻,他将两手同时收回。
书影迟钝地坐起身,耳蜗里哗哗的血涌响彻天际——原来那是雨声。
随后,雷声、树声,还有潮湿的味道、黑暗的家具……一一向着她走回来。
她的神志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借着黑夜和雷雨,他们可以躲过屋外的窃听——假如有人在窃听。
“我有话和你说。
”他依旧摸索着贴向她耳畔,他离她这样近,但他的每个字都像是由万里的高空坠落而下,砸得她一阵阵发昏发疼。
书影大口呼吸了两下,也学着他用咝咝的气声道:“影儿在听。
” “再忍忍,这种日子就快到头了。
” “叔叔,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已安排好了,不久后,你就能出去。
” “什么?” “说来话长。
总之叔叔先得和你道个歉,送你来这里其实是我朋友们的意思。
他们已策划好了要谋刺尉迟度,以救我出狱,但在那之前,他们担心我熬不过刑苦,因此才设法令镇抚司接受了这一条‘怀柔之计’,实际上不过想叫我的日子好过些。
他们事前并没和我打商量,就把你弄来了,害得侄女你在这魔窟里挨了这么久……” “您的——朋友们?” “先听我说完。
你一进来,我就跟他们急了,万一事有不谐,你可就真跟这儿陪葬了,绝对没命再走出去,所以我又逼他们提前为你铺好了退路。
最近我掐算时间,到这阵子没动静,刺杀计划肯定是失败了,相信他们不久后即会照我的安排,接你出狱。
” “劫——狱?” 她的误会令他轻笑了一声,“铁桶一样,如何劫法?别害怕,我会让尉迟度下令,光明正大把你从这里送出去。
” “您让尉迟度下令?叔叔,我可真听不懂了……” “尉迟度不是一直想挖出我的财产吗?我已将两处藏宝地点吐露给一位算命先生,由他假作是通神而知,上报镇抚司,先行取信于尉迟度。
此外,我又知道一点儿尉迟度不足为外人道的年少私事——” 詹盛言眼底的永夜开始了倒旋,在尽头坠入轰然的光明。
那是一顶军帐,伫立在十年前。
帐中摆着一张床,守在床脚的是京师保卫战的统帅,躺在床上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这位太监领导了最为惨烈的德胜门一战,到最后,他与鞑靼人已是血肉相搏,一柄长刀直接拍在他喉下,再偏一分,他就会当场折骨毙命,而他甫从短暂的窒息中醒来,就又挥动起自己的武器迎敌,刀都砍崩了,却依旧一寸不退。
若非带兵巡城的詹总兵及时驰援,尉迟太监就注定死于那场巷战。
但詹盛言依然担心他会死,他去看他时,尉迟度已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热呓。
他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死死拽住他,不停地讲话。
詹盛言并不是有意要听到那些话的,但他没办法从战友的热泪里拔出手,扭头就走。
所以他不得不从头留到尾,就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前因后果全听了个明白。
尉迟度小时候家里很穷——不穷,谁又会自毁身体当奴才呢?有一回,亲戚给了他家里一只熟鸡蛋,母亲说要留给父亲吃。
但尉迟度太饿了,没忍住,他瞒着母亲和哥哥,自己吃掉了那只蛋。
父亲归来后发觉鸡蛋不见了,暴跳如雷,尉迟度便愈发不敢承认自己偷吃:父亲会揍死他,哥哥会笑死他。
所以他和哥哥一样,一口咬定没有吃。
父亲的怒火便转向了母亲,骂她是馋嘴婆娘,偷吃了还赖在娃儿们头上。
两个人吵起来,从一只鸡蛋吵出了十几年以来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最后,气到无话可说的母亲抄起了一把菜刀,对着自己的肚子剖下去,就为了给父亲看看——“我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这肚皮给了你一对男娃,你给了我什么?空的!连一粒米都没有,空的!” 人当然没救活。
发烫的昏梦里,尉迟度不知管他叫了多少声“娘”,说了多少句“小柱儿该死”。
起初,詹盛言全不知该怎样应对。
他只认识那个在金殿上怒吼着“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的尉迟度,那个喉骨都差点儿被拍碎而依然拼死退敌的尉迟度,他对这个突然跪起在床上对着他涕泗横流的“小柱儿”一无所知,也无法感同身受。
尽管他早就深深地了解什么是愧疚、什么是无望的悔恨;但一位公主的独子,一个为了显赫的家族、圣洁的初恋而沉入疯狂的贵公子,根本想象不出,一个穷孩子的心结可以荒谬到什么地步。
一只鸡蛋。
詹盛言不懂如何抚慰尉迟度,他只会一遍遍告诉他:“你不该死,活下去,小柱儿,好好地活着。
” 等病人再度陷入昏睡,詹盛言方才惊觉,当值的军医一直立在他们俩身后。
詹盛言吸了吸鼻子,冷冷瞪住他,“尉迟公公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假如听见了,就赶紧忘掉。
” 没多久,军医就因一场急病去世。
于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詹盛言曾听见过什么——连尉迟度本人都不知道。
詹盛言自己也没再提起过,最初是不忍心,之后是认为没必要:在人和人的斗争里,隐私始终是威力最强的武器,因此也必须留待最为危急的时刻使用。
现在,就是最为危急的时刻。
詹盛言决意打出自己手里头的最后一张王牌——用一只鸡蛋,替一位无辜的少女敲碎绝境。
假如珍珍还在,她一定会赞同他这样做。
他对她末一次归来记忆犹新。
他记得,当那枚本已随她下葬的骨扳指被呈给他时,他内心的天翻地覆。
由此,詹盛言才会想到,不如让那个曾把扳指递给自己的人,把尉迟度的鸡蛋递给他…… “小柱儿,娘知道鸡蛋是你吃了,但娘不怪你!”……又或是更为高明而不留痕迹的措辞,但无论如何,只要这一则秘密——尉迟度认为业已和亡母一同被埋没的秘密——由一位本就因通灵而著称的命师说出来,尤其是此人之前还曾为他点破了两处敌人埋宝的所在,那么尉迟度就没理由不全情沦陷。
没有任何男人——哪怕他毒如蛇蝎、凶似虎狼——能够从被他们深爱过、又被他们辜负了的女人的归魂前逃脱。
无论那女人是他们的妻子、情妇,还是母亲。
没有人,能从自身的罪业前逃脱。
詹盛言再度感到了刺痛肺腑的情绪,但他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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