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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变成了资政。
这种人通常无政可资,所能做的不过是出现在报纸的讣闻栏中,吓人一跳—因为读者通常在看到这种人名字的时候直觉以为他们早就死过一次,怎么又跑回来了? 脸上罩着个妖魔面具,身上穿了套棉质紧身衣靠的资政被这世上的某个小人物误认成白老虎。
这是令我十分着迷的一个千真万确的情节,一个可以说已经湮没在世人记忆或认知体系之外的荒原中的事件。
它发生了、存在过,然后被误会和忽视所放逐,几乎因之而寂灭。
它甚至应该比阿里山小火车站前那场烧掉整排民宅的无名大火更值得被载录于《“中华民国”大事年表》之类的史料之中,因为正是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把一个又一个看似神秘又彼此无关的名字串联在一起—至少,对我这样一个杂读群书而无所用的鼠辈来说,其所揭露的历史毋宁更为有趣而可信。
让我姑且以“‘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称之。
简言之,“面具爷爷”—资政李绶武—是第三个绑架孙小六出走的老人。
他们潜踪借居之地是桃园县复兴乡角板山附近一处“老头子”的行馆。
此地于“老头子”心脏病突发去世之后一度关闭,仅维持极少数人力打扫整理,直到一九七七年暑期以后才开放民众前往参观。
我就是在那年以“救国团”分支机构“中国青年服务社”培训之噜啦啦服务员身份负责向参观者导览那行馆的工读生。
也正因为有这么一段经历,当孙小六向我描述那座乡间别墅的庭园、鱼池、房间以及墙上的十字架和床下的皮鞋,乃至院外山坡草丛中死而复生的桑树……诸般细节的时候,我能够毫不迟疑地辨认出那就是“老头子”生前经常喜欢盘桓、居停甚至商议重要国是的所在。
只不过到那行馆对外开放参观之际,李绶武已经将孙小六带往台北市西门町的另外一个空屋藏匿—这显然是由于他不希望被汹涌而来的参观人潮打搅或干扰的缘故。
此外,正因李绶武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姓名—听在孙小六耳中也许只是一串全无可解之意的符号,可是却提供给我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这个“面具爷爷”当年曾经被冠以“最年轻的资政”之号,据云乃戴笠一系名为“特务”的情治单位出身。
抗战前曾在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任职机要。
然而自国民党迁台以后(也就是他当上资政未几)便再也不过问任何台面上的重大政务了。
有一个关于他的传闻曾经出现在《传记文学》或《中外杂志》之类的刊物之中,我依稀记得那篇回忆录式的文字是以充满惋惜之情的修辞暗示:倘若“老头子”在一九六三年十月能够顺利取得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则“反攻大陆/解救同胞”的革命大业非常可能“迈入了一个新的里程”,之所以未能迈入这新的里程,则是因为“某一曾经参赞中枢、与闻机要且时时以博学淹通睥睨群公的人士作梗”之故。
也正因为“反攻大业”倏尔遭到“撒泼塌击”(按:这是老派文人喜欢运用的一种译式语言策略,疑原文为sabotage,意指在产业或政治、军事纠纷中以故意破坏机具、设施,或阻挠某一计划之遂行为手段的阴谋活动),“老头子”才会在两年之后逐步展开对政府内部残留匪谍或异议分子的肃清行动。
关于这篇刊登在那种“类历史性”杂志上的文字,我记忆有限,独于一次秘密策划的“反攻大业”行动和一个博学而瞧不起衮衮政客诸公的“某人士”印象极深。
在孙小六说出“你瘦五啊你瘦五”的时刻,我赫然想起那个几乎已经消失了的资政。
“‘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还可以是非常繁复的一部中国当代生活资料纪录。
比方说,他身上那一套白色棉质紧身长筒衣靠日后便穿在孙小六的身上—如果有谁能到竹林市找着孙小六本人,让他脱下来,再找个科技单位研发部门好生研发研发,继而推广之、行销之,当可大暴利市。
因为就在茶园仓库大战、以及尔后发生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恶斗之际,这一身据说是当年杭州湖墅地区工匠以“木龙头”手拉机穿梭织就的衣靠发挥了极强极韧的防护作用,救了孙小六一命。
此外,经孙小六转述的一则回忆也填补了“面具爷爷”李绶武和“蓝衣社”之间恩怨纠结的一段经历—它恰恰可以嵌在我所读过而无法相互勾稽拼合的几段史事之间。
孙小六转述它的时候并无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其中除了“面具爷爷”这个角色之外,都是身份模糊的“坏人”、“那帮人”、“特务”和一个被称为“大元帅”的家伙。
对我而言,那些人的名字却再清楚不过—一如用解密本译写出来的明码—其实就是贺衷寒、蒋坚忍、康泽、余洒度、居翼和邢福双。
也正因为我曾经寓目的书籍之中还牵涉了另外两个人物,也应该在这个段落里加以说明—只不过在李绶武向孙小六述说这则过往之时并未提名道姓,只以“另外两位爷爷”称之—他们分别是汪勋如和钱静农。
李绶武之所以要同孙小六述说这则往事,或许跟孙小六不期而然撞上万得福有关。
当时他们已经离开角板山“老头子”行馆,躲回台北市西门町。
在一次意外撞上逃亡的杀人歌手叶启田的时候,被万得福拦住,一把扯到对街立体停车场,躲过一阵天外飞来的枪弹。
万得福事后只跟孙小六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
”说完人就一溜烟儿不见了。
依照我事后的推测:万得福之所以那样匆匆来、匆匆去,藏头缩尾、讳形匿迹,一定是出于不敢轻信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的顾虑。
借由孙小六传话,起码透露两层意思:第一,万得福知道有这么“几位爷爷”动辄拐架孙小六离家出走,授以平生绝艺。
第二,让这“几位爷爷”也知道有万得福这么一号人物如影随形,翩然在侧。
换言之,万得福口头上虽然说“得见了面合计合计”,意思恐怕反而是“并不方便见面”。
机心深刻一点设想:万一孙小六遭第三者强行问讯,得到的口信就只能是“得见了面合计合计”之言,则表示万得福并没有和这“几位爷爷”见上面。
如此一来,显然双方还是不见面的为佳。
李绶武听了孙小六转述之言,点点头。
过不久让孙小六重说了一遍,又点点头。
片刻之后,居然又道:你再把当街拦你那老头子的话说一次。
” “他说:‘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
’” “你记下了没有?小六。
” “记下了。
” “记下了好。
”李绶武笑着说,“再有旁人问你,你就这么说。
自凡是照实说,一定忘不了。
”接着,李绶武向孙小六叙述了那段充满尔虞我诈气氛的故事—对于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孙小六来说,我认为他所能够得到的教训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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