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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回到寂寞的书房里(5/5)

资料,发现汇丰复业之后,曾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宣布公开兑现旧港币。

那是因为库存现钞够不上应市、新钞又来不及发行。

英国人原以为战火惨烈、焚毁无度,也许兑不回多少旧钞,总之是拿来流通应急而已。

孰料周氏纸厂赫然押运了一吨多的旧钞来兑英镑,兑得汇丰差一点周转不灵,只好以银行股票易钞票,另外还延请周氏纸厂的老板出任汇丰董事、兼理总裁职务。

你方才说陈光甫买下多少‘蛇草行书’的作品,分赠政商名流;其实那些书法作品根本不是陈光甫买的,真正的买家却是那位隐身幕后的周老板。

第三,‘蛇草行书’的确如你所言,是那洪达展自创的一门书法,可是它既非古董亦非杰作,怎么会有人肯花那么多钱去买了来交际公卿呢?—” “搞政治的懂什么书法?有人捧、有人送,自然有人挂起来当宝贝。

”我哼了一声。

“不!这里头另有玄机。

”家父托起下巴颏儿,摩挲着花花白白的胡子碴,道,“尤其是这两条文字的内容全然无关,却写在一起,这表示,除非前一条里的‘周鸿庆’与后一条里的‘周氏纸厂’有什么牵连,否则是说它不通的。

此外,众所周知‘周鸿庆事件’是一九六三年十月间发生的事,周氏纸厂兑港币却是一九四六年秋天发生的事,至于‘蛇草行书’大兴其道,更在一九四七四八年间,三者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关,各见端绪却互无脉理。

然而既给写在同一张纸上,依例是不可能无关的。

” 他在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已经理出了自己的头绪。

在我看来,陈光甫(或者他所代表的周氏纸厂老板)之所以会去买一大堆并无艺术价值的烂字画,极有可能是一桩幌子交易—质言之,买方出钱是真,卖方所供应的却另有其物;只不过那真正的货物若非见不得人,即非可见之物,才借着“蛇草行书”的买卖掩护之。

其次,如果“周鸿庆”早就在一九四五年被当成是“莫人杰”而遭人射杀于杭州,则到了一九六三年十月间冒出来的“周鸿庆事件”便显然也是个幌子了—起码,在日本投诚、却让一辆莫名其妙的出租汽车给载进苏联大使馆,以致功败垂成、被遣回中国大陆的倒霉鬼应该不是什么“周鸿庆”,却极有可能是当年诱人为饵、代捐一命的“莫人杰”了。

暗中提供资料给家父的人也是趁着闹出“周鸿庆”事件的热潮,才打蛇随棍上,把这一条窜了进来。

然而此刻我所关心的不是什么陈年骨头烂年鳃的谜底,反而是家父这后半生所戮力从事的工作。

不论他埋首于这满坑满谷的战史资料是一程多么繁复迷人的探访,也不论这探访之于他是否真能作为一次不堪回首的逃亡的救赎或治疗,我隐隐然觉得:李绶武当年提供的这份差事是不值得做的! 从那折返点之后,家父所涉猎、钻研、勾稽、补缀的一切,都是一个看来十分十分伟大的大时代对一个十分十分渺小的小人物的作践、浪掷和虚耗。

在那不时会供应一条又一条难以归类入档的资料给家父的人心目之中,家父只是一部堪用的机器,负责保管一切有价值的秘密。

家父绞尽脑汁、费煞思量,只能爬梳出一些对于整部《中国历代战争史》全无用处的“备考档”。

浸泡在这些仿佛藏匿着许多意义的谜样的文字之中,家父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墨绿色马粪纸制成的档案夹而已。

他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由他所发现、誊录、整理甚至拼凑出来的秘密。

“究竟是谁提供给你这些备考档的?”我冲口问道,“难道你从来不去查一查?你不想知道么?如果就是李绶武,你不觉得他只是在利用你—” “没有谁能利用谁。

”家父倏忽提高声量,旋即瞑上眼,深深喘息了一阵,才又平静地说,“如果你说的是部里这份差事,我从临时雇员干到简任一级编审,一干三十四年,最后画成了七百多幅战图,可以了!如果你说的是这份备考档—” “我说的就是备考档。

”我站起身,暗里使脚尖勾住书袋的背带,道,“这个一天到晚给你假资料、打哑谜的家伙到底想干吗呢?有话为什么不明写白说呢?绕那么些个圈子,不是简直要把人逼出个妄想症来了吗?” “要是写明了、说白了,‘他们’那一边的人不也明白了吗?”家父睁开眼,鱼尾纹微微朝上扬了扬,似乎是笑了,“至于这一边的,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人家是‘一个家伙’还是‘几个家伙’;我只知道人家很沉得住气,一丝一缕地追查着一些个事情,有了点什么眉目,就窜个一条半条的材料给我,一直到整部《中国历代战争史》初稿编成,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的事。

之后,我开始忙画战图的工作,直到退休,其间二十年,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一条资料。

” 对于家父来说,“备考档里藏着什么重要的讯息?”原本是个不存在的问题,直到他从孙老虎那本《七海惊雷》里看出欧阳昆仑运金遇害的一点苗头,才兴起了翻箱倒箧、彻地钻天的搜检和考证工作。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赫然发现:备考档已经十年多没有新的进项了。

最后一条的编号则是“备33”。

这三十三条字谜当中,可解者不过四五条。

家父遂将《七海惊雷》从头到尾又看了几遍,依旧毫无所得。

照他当时的揣测,乃是由于解码的“译本”应不只《七海惊雷》而已;可是书海浩瀚苍茫,叫他到哪里去寻觅其他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译本”呢?在这个若有知、实无知的阶段,家父有一个在事后看来固然可称为准确却也失之简单的直觉:他认为备考档极可能来自不止一个的、亲近老漕帮的人物,为了追查和老漕帮有关的疑案而刻意将这些看似藏有机关的字谜窜入战争史料,加上一个能细心盘点材料如家父这样的角色,自然而然将字谜汇集起来,既不易为外人所侦伺,又能够在文献的护伞之下保存起来。

一旦字谜累积得够多、相互之间产生了意义性的关系,且为有心钻之研之者识破揭露,则一谜解而众谜皆解,隐藏在大历史的角落里的另外一种真相便得以逐渐显影。

且正因为它们已经是《中国历代战争史》的一部分,这战争史又是一部由“国防部”史编局作业、再加上一个“三军大学”之类的学术单位背书的皇皇巨构,早在五十年代末即明订其编数、卷数、字数甚至战图帧数,可见其计划之精详缜密,应须是千金不易一字的定稿,也就不容有心文饰、蔽匿或毁弃者妄加撼动了。

不过,依我的后见之明,家父此一直觉仍过于简单—因为他太看重这一大套由“国防部”和“三军大学”领衔编纂的“正史”地位和价值。

在我看来,把这些字谜窜入史料的人另有两种目的: 第一,设若家父混水摸鱼、囫囵吞枣,未经消化即将字谜原封不动地掺入史料,以致竟尔以此面目出版问世,自然会招引一些真正笃学深思、敏求好问者挞伐追究,则隐伏在字谜中的机关反而会惹来更多的人注意和探讨,所谓大历史角落里的真相也才会不期而然地在众目睽视之下浮现。

第二,设若家父不肯放过纤芥之疑、毫末之误,便应当倾力于这些字谜的解译工作。

如果能够从他亲眼目睹欧阳昆仑横遭加害的这一个经历举一反三,而又对种种古老的文字谜戏十分熟稔的话,提供字谜的人其实不只希望能借家父之手,将大历史角落里被尘封掩埋的一些个疑案悄然不动声色地保存下来,他(们)恐怕还更期待家父能以同样的观点和方法,换一副“幽冥晦暗之地”的眼睛,去重新翻视一遍几千年以来那表面上十分“光天化日”的历史和现实。

“你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收到过那些字谜了吗?” 家父点点头,道:“大概知道一点罢?只不过—我知道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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