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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镇日里喃喃嚼语、唔唔咒念,竟尔疯癫痴狂了。
殊不知这古本故事的页里行间隐隐然藏着个奇门遁甲秘术的机关,拾荒人读之诵之,居然练成了一套排诡阵、设迷局、兴道法、布幻象的本领。
当年我就是在看到这一节上打住的。
我指了指《七海惊雷》第五百零二页的一个段落,同时也想起初读此书当下的情景—我随手阖上它,放回壁间书架的原位,走到另一个标示着“宗教民俗”类别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叫《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书。
“为什么没读完就不读了?”家父觑眯着双眼,似乎是以一种纯属好奇而非训诘的口吻问道,“这本书有六百多页呢。
” “反正是一部破武侠,本来就读到哪儿算哪儿。
”我说,“而且我又搞不懂奇门遁甲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就这样放过了罢?” 家父点了一下头,又垂下脸、沉思了好半天,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这样罢—你先仔细看完它再说。
” 一时之间我仍不免有些糊涂—才多么大一会儿之前不是还要我把这一袋书“通通烧了”的吗?这一下怎么又来个“仔细看完”了呢? 然而彼时的我如蒙大赦,无暇细究个中因果,遂抓起《七海惊雷》,从第五百零二页那中断之处读了下去。
且说那双腿畸残的拾荒人姓裘,单名一个攸字。
在前五百页书中只偶尔出现过三数次,读者仅仅知道,这裘攸曾经进过学、中过秀才,也娶了一房妻氏,并育有一子。
倒是那孩子是此书主角之一。
此子生来桀骜不驯,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便给个和尚模样的人拐带离家,一去不返,可是在日后竟练成了绝世的武艺。
日久天长,这裘氏子便以云游僧的身份行走江湖,法号“轮空”。
轮空虽然到处行侠仗义、济弱扶倾,却始终不曾与闻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因为哀恸过遽而染病亡故了。
至于那裘攸先遭失子之祸、复陷丧妻之悲,顿时勘破功名、无心举业,才沦落成一个拾荒人。
《七海惊雷》全书直写到第五百零二页上—也就是裘攸不期然而练就一身奇门遁甲的方术之际—才冒出另一个主人翁。
是时在市井坊巷之间,无论三教九流,几无一人肯以青眼睐裘攸者。
倒是有个远从京师流浪千里而来的孤儿看他着实可怜,遂礼事之、敬奉之。
裘攸深受感动,便将一套本领尽数传给了这孤儿,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跨儿”。
为什么叫这么怪的名儿呢?书中还有闲言说解,乃是裘攸这秀才毕竟抹不净读书人的底子,取名用上了典故。
原来这“跨”乃“跨灶”之意。
《海客日谈》云:“马前蹄上有两空处,名‘灶门’。
马之良者,后蹄印地之痕反在前蹄印地之前,故名‘跨灶’。
”引申说来,即是后者超越前者的意思。
在裘攸心目之中,自然是期许这跨儿的奇门遁甲之术能超越裘攸本人;至于是不是隐含着“后儿超越前儿”的意思,则飘花令主并没有明说。
或许是浪掷在闲说某名某物来历掌故之类的笔墨太多、也太琐碎,致使《七海惊雷》最后的六分之一看起来非但没把前文之中所设下的伏线一一呼应完妥,飘花令主反而变本加厉,花了将近三四十页的篇幅去重述早在四五百页之前就已经交代过的一段无关宏旨的背景;也就是在全书中根本无足轻重的一个小帮派—飘花门—如何拥有三百多年的传承历史、如何于江南北八侠中排名第七的白泰官之前即已独步武林、如何精拣慎择良材美质的子弟谆谆而教……飘花令主特为显示白泰官一系子弟皆属歪瓜劣枣之辈而不惜以整整四页的篇幅抄录了一份谐称“白邪谱”的名录,刊印出两千多个名字。
坦白说,我认为那是作者为了骗稿费而混使的卑劣伎俩,是以一眼扫掠之下,便将那四页尽快翻了过去。
接着,飘花令主像是蓄意撒开控缰驭辔的双手以便纵马狂驰一般的写出了另一段有头没尾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自幼离家、寄踪八表的僧侠“轮空”再度登场,为了替嵩山少林寺护送一批名为《武经》的秘笈到福建少林寺去,一路之上,历经了不少艰难险阻,斩杀了许多盗匪强徒,最后终于达成任务。
但是,就在轮空将《武经》运抵南少林、贮入藏经阁之际,居然凭空冒出来两个早就伏匿于寺中、寂寂无闻的洒扫老僧—材平和材庸;这两个老僧手起掌落,立时便将轮空给格毙了。
最令人沮丧的是,整部《七海惊雷》到这里居然就结束了。
这样虎头蛇尾也就罢了,整个阅读过程更极其别扭,因为在高阳给我的这个本子上到处是他随手注记的一些小考据—高阳的行草自成一体,且善书者不择笔,忽而红墨水钢笔连下数行、忽而又是蓝色油墨圆珠笔岔写几百字,之后居然连毛笔的蝇头小楷也绵延一气,乃至原先排印的明体铅字常为之掩翳难明。
有些夹注字句依稀可辨,不外是引申、旁证小说所述内容的一些来历出处,有些我连他写的是什么字也认不得,于是干脆通通跳过。
至于《七海惊雷》的原文—坦白说—在深受现代小说结构形式洗礼的我看来,这样松散骈漫、挟沙跑马的写作方法迹近乎对小说这一体制的污蔑。
我在读到“全书完”三字之际,忿忿然随手将《七海惊雷》向桌脚边的垃圾桶一扔,不意却瞥见封底上的一行小字,正是高阳所写的那句:“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
我忍不住再将它从垃圾桶里抽出来,捧在手中,又读了一遍—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 家父似乎并没有读到这一行字,但是他迸出口的话却几乎同高阳的题字按语是一模一样的:“你看不出门道来,自然会以为它只是一部破武侠了。
” “如果这里面有什么影射—” “不是如果,”家父使劲儿一扶眼镜框,道,“它本来就是一部影射。
飘花令主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可是他写了些什么,我却猜得出几分。
你方才跳了几页没仔细读,应该是那‘白邪谱’的名录罢?” 我点点头,顺手翻回那四页有如联考榜单一般密密麻麻的名录。
这时我也才发现:高阳在这四页里居然没有半个字的夹注、眉批。
乍想起来,应该也是不耐这无聊名姓的摆布,是以和我一样,匆匆放过了。
然而,另外一个念头这时猛里闪出来挤了我一把:倘若此书并非小说,而这份名录或可能并非虚构出来的;也正由于它是一份实有其人的名录,高阳才未曾像在别处那样随文附注、垦掘奥义—是这样的么? “你先认一认,在这些个名字里,有你认得的没有?要是怕费事,倒是可以‘卷帘’而上,从最末一个名字往回认,认一个、想一个,想清楚了就圈起来,不可马虎。
” “为什么不顺着来?我不怕费事,谁说我怕费事?”我扯嗓子抗了两声,其实心是虚的—我猜家父恐怕早就看出来我这做不得学问的懒散习性,可叫他这么一说,却偏要跟他逞强,执意要从第一个名字往下读。
“那都是些前清雍正朝时代的洪门棍痞,你怎么会认得?别犟!倒着来罢。
”家父的语气仍旧平淡温和,但是十分坚定,“等你认出什么、想起什么来,也许就明白那飘花令主的意思了。
” 白昼至此隐退,窗外的天色已经全然暗下了,我并没有注意到家父是在什么时候悄然扭亮了日光灯,甚至还打开了电脑,双手便捷如熟练的钢琴家一样敲击着我完全陌生的键盘,黑底白字的荧光幕闪炽良久—照理说我应该十分惊诧于老人居然能如此熟练地操控这种先进的科技工具,然而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表示—我竟毫不自觉地跌进“白邪谱”名录所展示的机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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