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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大哥,外头怎么如此闹腾?” 那姓蔡的老卒将牛乳放在几上,笑眯眯地道:“今日大军出营啦,咱们定胜军和镇西军一起出发去攻城啦。
” 顾婉娘心中一惊,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是期待,是惶恐,是盼望,是……是什么呢? 孙靖谋逆,弑先帝及诸王,国朝倾覆。
谁也想不到,从遥远的牢兰关,十七皇孙李嶷带着镇西军,一路杀回中原,收复无数城池。
今日,他率部要在西长京,与孙靖决战了。
她便是一介弱质女流,此刻也觉得心潮澎湃。
千军万马,直指京都,血染沙场,诛灭叛贼,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啊,纵然她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什么,只能怀抱着小小婴童,在这后营之中,遥想数十里外的种种厮杀。
这一仗,他是一定会赢的。
她十分笃定地想。
民心向背,军法谋略,这些她都不懂,但自从他如同天神般,凛凛从天而降的时候,她便知道,他一定会赢的,不论是什么事。
他天生就该当如此啊,他是如神祇一般的人,难道这天下万事,不该顺从他的心意吗?难道这天下万物,不应该任由他探囊取之吗? 且不说顾婉娘在帐中胡思乱想,今天作为攻城的主帅,也是镇西军、定胜军两路勤王之师的主帅李嶷,可没心思去想旁的,自从顾婉娘带出顾祄的谋划之后,李嶷又与裴献、崔倚再三商议,最后决定打硬仗,一举攻城。
今日是攻城首日,所以两路大军由各部将负责,老老实实铺陈开去,连绵数十里,从西长京的西方一侧,全力攻城。
这般硬仗,打的是底气,亦是毅力。
孙靖闻说攻城,也并不慌张,立时着甲,率领部将上城督促防守。
李嶷也没玩什么花巧,先用弩炮齐射,粗如儿臂的巨箭直射得城墙之上砖瓦迸碎,城头不时有士卒被碎砖击中,头破血流,然后便是抛石机、钩车、冲车等齐发。
一时城墙之上,飞矢如蝗,石如雨下。
城上的守军早知此战难免,更兼孙靖亲临督战,亦未见慌张,居高临下,亦用弓箭飞石等还击。
两厢如此苦战,到了黄昏时分方才稍歇,镇西军与定胜军皆退回,预备来日再战。
城头士卒伤亡不过寥寥,但城中却是民心浮动,皆曰不可守。
孙靖恐生变故,于是命亲卫将城中世族为首之人皆带至宫中为质,其中亦有顾祄,但未料各世族皆倚仗家僮奴仆众多,闭门坚拒抗令不遵。
若是强行破门带人,只怕连夜就会激起民变,孙靖只得作罢。
第二日镇西军与定胜军仍旧合力攻西侧城墙,盖因此处城墙虽是砖砌,却因地势之故,夹层夯土最是薄弱,又没有瓮城,孙靖仍集中军力全力防守,城上城下交战激烈,甚是胶着。
到了午后,闷雷滚滚,过不多时,却是又下起瓢泼大雨,雨势越来越大,转瞬间就白茫茫一片。
雨中作战不利,镇西军与定胜军皆鸣金收兵暂歇。
城上诸军见两军退却,虽明知只是暂退,却也忍不住一阵欢呼。
虽然才接战短短两日,但孙靖之师坐困愁城,孤立无援,虽然攻城难守城易,却是越战越沮丧,士气低落到了极处,所以虽然敌方只是暂退,却人人欢呼,只盼捱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李嶷虽然退兵,却也毫不沮丧,西长京乃是国朝经营百年的都城,这百年来大裕虽偶有战火,但皆在边陲之地,从来不曾有敌人兵临西长京城下。
在李嶷心中,也早就将西长京的地形地势、城墙防守,琢磨了个滚瓜烂熟,何况还有裴献与崔倚,这两位百战百胜、统兵数十载的大将军,三人商议多次,又用沙盘推演,种种皆已经料到,包括雨时如何,晴时如何,作战得力时如何,作战不利时如何,皆有预演。
因此虽然下雨,李嶷也不慌不忙,回到帐中,一边就着刚刚生起的火盆烤干衣裳,一边又在沙盘边沉吟计算,待匆匆吃过干粮,又去伤兵营中亲自看过一遍,这才返回帐中。
刚坐定不久,老鲍忽然一掀帘子进来,对他说道:“十七郎,上好的差事,如何忘了哥几个。
” 李嶷不由笑道:“什么上好的差事又让你相中了?” 老鲍道:“你不是早就跟崔家定胜军商议好了,若是下雨,便借着雨势和土地松软,挖掘地道,这等有趣的事,如何能不让我们去。
” 老鲍口中的“我们”,自然指的就是他和黄有义等明岱山诸人。
李嶷却叹了口气,说道:“秋雨寒凉,就你身上那十七八道旧伤,若是此刻再冒雨去掘地道,只怕来日更加不好了。
” 老鲍却“呸”了一声,口口声声李嶷瞧不上自己,嫌弃自己是无用的老卒了,又道,听说定胜军也在挖掘地道,若是此番让定胜军抢在前头,旁人自不打紧,自己在镇西军中二十年,这张老脸却要往哪儿搁。
李嶷被他缠磨不过,只得答应。
老鲍这才转怒为喜,笑道:“你等着瞧吧,咱们定然抢在定胜军前头,把这地道给掘好了。
” 老鲍既说出了这样的话,带着黄有义、赵有德等明岱山众人,也是一鼓作气,冒着大雨在城下挖掘地道,果然比定胜军更快,不过半日工夫,就掘到了城墙之下。
老鲍自然是奋勇当先,亲自拿着铁锹,在坑道中不断挖掘,因为坑道狭小,并肩只得两三人,所以每挖一段,便只能轮换上前。
黄昏时分雨势稍住,但因着连日阴雨,土地湿软,掘起地道来更是事半功倍。
老鲍在坑道之中一鼓作气,挥锹不停,直滚得身上像泥人一般,黄有义等人想劝他歇一歇,自己上前替换,也被他推辞。
老鲍见泥水越来越多,一锹下去,一股白花花的水忽然直冲而出,浇得他一头一脸,他却欢喜大笑,说道:“成了!” 连日多雨,城内壕沟积水盈丈,这下子掘通了地道,水涌进来,直冲得坑道里的人七零八歪,站立不稳。
众人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轰一声响,也不知道是何处发出,旋即泥沙夹杂着圆木石块顺着水直冲出来。
原来他们好容易将地道掘过城墙,不想孙靖部下守军在城内看到壕沟水面漩涡,知道必是城外在挖掘地道,于是以圆木巨石堵塞,这下子,刚挖进去的地道又被壅塞堵截。
老鲍等人并不气馁,虽然被发现,但一旦坑道被掘通,那么城内堵塞只是暂时,众人大可再挖开,一时群情激荡,钱有道早就按捺不住,扛着铁锹冲上前去,三下两下,朝着坑道侧面挖去。
过不多时,只听众声喧哗,原来这坑道又被挖出一大片破口,城内守军纷纷涌过来,但坑道狭窄,根本容不下许多人接战。
一时镇西军众人据坑道而战,城内守军虽然可以守住洞口放箭,但却也不敢下坑道攻击。
正僵持间,忽然守军中不知何人生出一计:火攻。
原本城头就备有菜油,便运来好几瓮油倾于洞中。
虽雨停水退,但坑道之内仍有浅浅的积水,那油倾于坑道,皆浮在齐踝深的水面上。
老鲍素来机警,忽闻到菜油气味,便大叫一声:“不好!”忙率着众人退出坑道,饶是如此,那油既倾入,点起火来,烧得何其迅猛!老鲍拼命督促众人快退,自己断后。
黄有义等人逃出坑道一看,火已经一路烧到身后洞口,老鲍却不见踪影,吓得张有仁哇哇大叫“老鲍”,只差要抹眼泪,忽见一个浑身是火的人从洞口钻出来,众人连忙上前扑打,钱有道眼疾手快,连忙抱着那火人一起滚进积满雨水的壕沟。
被积水一浸,那人衣上的火终于全都灭了,钱有道搀着那人爬上壕沟,果然乃是老鲍,幸得他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发胡须被火燎去了大半,气得他指手画脚,在城墙下跳脚大骂。
城中守军伏在城墙上,见火攻奏效,老鲍诸人模样狼狈,不由哄然大笑。
但到了第二天,守军可笑不出声了,因为城墙根儿前每隔数十步,便有木制的盾牌连绵遮掩,镇西军与定胜军的士卒便借着这遮掩挡住城上射下的箭支,挖掘地道。
令城上守军头痛的是,明知道这些挖掘,十之八九有诈,其中不过一两队真挖地道罢了,但若是放箭,只是射在盾上;若是不放箭,任由真的挖掘地道,那还了得? 到了夜间,镇西军与定胜军更是轮流歇息,挖掘不停,城上守军非但不敢睡,且若真的敢睡,只怕梦里听见的,都是挖掘地道的铁锹嚓嚓之声。
如此又过了两日,城中渐渐骚乱起来,坊间悄悄流出的谣言,却是说镇西军与定胜军合围势大,破城之日,孙靖便要举城自焚,令阖城百姓为自己陪葬,不然为何孙靖在城头屯了无数油料之物。
城中人心惶惶,孙靖再三派人去坊间宣扬安民告示,亦是无用。
孙靖明知此乃李嶷派人潜在城中使出的种种动摇民心之计,但苦无对策,只得令手下严查是何人传谣,捉了几个市井无赖当街斩了,也算是杀一儆百。
这日城墙之上又响起擂鼓声声,原来趁着老鲍等人挖掘坑道,吸引城内守军注意,镇西军早绕至西长京南边的延平门,全力用大木撞击城门。
裴源冒着箭雨,亲作前锋,只听巨木撞在城门之上,每一下便如同闷雷一般,直震得几乎连城楼上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
孙靖闻讯,火速派了心腹大将蒋纾前来此处支援,蒋纾一边指挥着人放箭,一边将带来的援军火速布置到两侧敌楼之上,盖因延平门内其实另有瓮城,所以蒋纾并不如何慌张。
正在蒋纾自以为胸有成竹的时候,突然城中骚乱起来,登高一望,原来竟是遵善寺走水,只见火光冲天,不仅遵善寺,连同寺旁坊间大片民宅亦燃了起来。
这么一来,城中自然就乱了,人人听信了谣言,以为孙靖真要放火焚城,顿时哭爹喊娘,扶老携幼,皆要出城逃命。
孙靖一面派亲卫前去救火,一面弹压,但这个时候,定胜军亦从通化门攻城。
孙靖知道今日之事不可善了,城中骚乱亦不可镇压,长叹一声,令人开启光化门,亲率诸部而出,直袭城西的镇西军中军,打算与李嶷一战而决。
李嶷听闻孙靖出城了,也不慌不忙,他早已着甲执剑,此刻正上马准备出营迎敌,便对谢长耳道:“去告诉裴源,孙靖出城了,不论我这里战况如何,绝不准他回头相顾,我只要延平门。
” 谢长耳遵令而去,李嶷这里与孙靖接战,就在城外沣水之东摆开阵仗,因这里是个狭长的平原,所以摆成长阵,一面依沣水,一面依山。
还未完全铺陈开,前军已经喧哗起来,只见孙靖来得极快,如同一把尖刀一般,直扎进阵中。
李嶷极为沉着,孙靖气势如刃,他却用兵绵密,一层层缠上去,乃是实打实的苦战。
一个多时辰之后,谢长耳忽然闯了回来,禀报李嶷:“殿下,小裴将军已经破了延平门,定胜军也破了通化门。
” 李嶷点一点头,他这里既然知道,孙靖处自然亦获知此等消息,毕竟两军阵后,各自皆有传递军情的飞骑来往不断,但孙靖毫不气馁,竟然越战越勇。
过得片刻,忽然全军震动,原来孙靖竟然卸甲赤膊,手提马槊亲自上阵了。
孙靖所率之师不由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竟然令镇西军前锋阵脚微微动摇,有了一丝混乱。
李嶷毫不犹豫,吩咐左右,顿时镇西军中呜呜吹起号角,旋即整个军阵都动了起来。
孙靖正厮杀得痛快,忽然镇西军前军如潮水般分开,当中杀出一路人马,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雪亮银枪,身后数骑拥着几面旗帜,猎猎风中,依稀可见旗帜上“秦王”“镇西”等字样,看来此人便是李嶷了。
孙靖冷笑一声,奋力拍马上前迎敌,忽然闻得自家阵后骚乱起来,孙靖不由得回头一望,只见烟尘仆仆,大队人马自他阵后掠出,正是裴献所率的骑兵。
原来裴献将小儿子扔在延平门外不管不顾,竟然埋伏在此,预备抄他的后路。
孙靖这回头一望,不过瞬息间的事,身侧诸将见到裴献的旗号,皆是面面相觑,一名老将王效便出言劝道:“大都督,要不还是走吧。
” “天下之大,还能走到哪里去?”孙靖冷笑,“此刻便是决一死战之时。
”当下再不言语,打马上前,亲自领军与李嶷对冲。
这一冲,两军相撞,便如犬牙交错,顿时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双方皆陷阵中,唯有拼力厮杀而已。
血水淋漓地落在草叶上,原上荒草被大军践踏,渐渐被踩入泥中,又过了片刻,泥上凝起一汪汪的血水。
无数人倒下,亦有无数人挣扎而起,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呻吟,死去的士卒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受伤的人勉力再起而战,裴献所率的骑兵便如绞盘一般,每次冲锋便绞杀无数孙靖后部士卒的性命。
孙靖陷入一种厮杀的狂热之中,像回到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郎,敌人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脖子,他回手就是利索的一刺,顺手一绞,了结了对方性命。
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已经麻木了。
也不知战了多久,他终于觉得双臂酸软得举不起来,身侧的人也陷入了乱战,他茫然地抬头,西斜的太阳正将温暖的光撒在大地上。
这光真好啊,他累了,累得只想躺下去,躺在太阳如此温暖的照耀之下。
他听到了利箭破空之声,本能地挥刀抵挡,果然斩落了一支箭羽,但旋即,他背心一痛,身侧有人在惊呼,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箭镞。
有人大声地欢呼起来,他身子晃了晃,并没有落马,有人抢过来将他抱住,正是适才劝他走的王效。
他喷出一口血,手指紧紧抓住了王效的衣袖,终于说:“走!带着人,走……” 王效眼神也是茫然的,似乎手足无措,十几岁他就跟着孙靖了,出生入死,但从来没有茫然过。
孙靖又喷出一口血,旋即就头一歪,再无声息。
无数人铺天盖地地冲上来,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嚷,不知道是镇西军,还是孙靖所部,也不知道他们在叫嚷什么,王效用力将孙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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