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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寒食(4/5)

文书,他却在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方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是牵起嘴角,淡淡地一笑,说道:“阿萤,你来得正好,我正想你素日爱吃槐花角子,这槐花开得正好,我命人替你摘些槐花做角子吧。

” 她心中虽气恼激荡,但这一路行来,早已经平复大半,此时见到他,也只是问:“节度使知道你如此行事吗?” 他又是淡淡一笑:“阿萤,父帅早就予我临阵决断之权。

” 这是率大军出幽州的时候,阖军上下尽皆知晓的,还没待她说话,就听见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又道:“阿萤,你明知道我如此行事,是为李嶷所迫。

他派兵去鹿黎的时候,你就知道镇西军挟制东都对我崔家十分不利,若不反击,此后李嶷仗着勤王名义,步步逼迫,如之奈何。

” 她明知他早就会有这般说辞,但此刻听在耳中,竟觉得有几分刺耳似的,过得片刻之后,方才道:“公子,你是早就知道了吧?那天晚上,我看到林中有宿鸟惊飞,想必是你遣人跟踪我,又或是,你亲自去看我到底出营做什么去了。

”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他瞬间就知道她是在说什么,顿时胸腔中好容易按捺下去的那股怒意,便又“砰”地炸开了,像是被人从肋下捅了一刀,喉间似乎隐隐又有血腥上涌,他强压住心头汹涌的酸楚和恨意,却只是笑了笑:“阿萤,你说这些,是要因私废公吗?” “桃子说公子是因为急火攻心,忧思过度,才会吐血的。

”她说道,“那晚公子定是知道了我与李嶷相会吧,因此衔恨在心,所以后来公子才借口曹州之事支开璃公子和我,亲自率军夺取并南关。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倒仿佛一声叹息似的:“若说因私废公,公子此举,难道不是因私废公吗?” 一朵槐花的花荚从枝头坠落,“嗒”一声轻响,落在案几上。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那朵槐花的花荚,这花开得细密绵长,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他就心想,阿萤素日喜欢吃槐花角子,若她来时,自己定要命人做槐花角子与她吃。

在院子的东北角上,有一座小小的内院,房舍精致,也是他特意命人洒扫停当,专门留与她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是自己要爱护一生的人。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竟然就如此生分了,她还站在他的面前,仿佛触手可及,但他知道,已经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他慢慢笑了一笑,笑中似有无穷无尽的苦涩:“阿萤,你为了李嶷,就来质问我?并南关何其要紧,你为了儿女私情,置我崔家的利益于不顾?” 她倔强地抿了抿嘴角,最后只是说:“公子行事之前,应该遣人急报节度使,这是大事。

” 他往后倚靠在椅背上,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阿萤,你连日赶路,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

夺下并南关之后,我早已经遣人告知父帅了,想必就在这几日,父帅的回信应该也快要到了。

” 她抬起如水般的明眸,注视了他片刻,不再发一言,转身离去。

沐浴更衣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已洗去一路风尘,独自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用布巾擦拭着头发。

恰好桃子从外头进来,见状便上前接过布巾,替她擦着头发。

忽然,桃子看到窗前几上放着一盒槐花角子并筷箸诸物,那角子早就已经冷透了,全都粘在了一起,纹丝未动的样子,桃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劝道:“校尉,细究起来,公子此事倒也不算错,不过是急切些罢了。

” 她淡淡地道:“公子只谋算眼前利益,却没想过李嶷其人的脾气禀性——他天性聪颖,又最是护短,对在意的人或事,只要伤其分毫,必穷尽九州之力索之。

之前咱们定胜军出幽州,自称勤王之师,此刻却倒戈相向,夺并南关,陷裴献于危局,李嶷此后必不会再信任定胜军,亦从此将公子视作心腹大患。

李嶷谋略过人,假以时日,只怕他会用更狠厉百倍的手段报复回来,到了那时候,只怕悔之晚矣。

” 桃子不由愣了愣,过了半晌,方才道:“校尉,那你这到底是担心李嶷,还是担心公子?” “我谁也不担心。

”她淡淡地道,“便是公子,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桃子虽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此刻也糊涂起来,只是不便再问什么,于是手上忙碌,将阿萤的头发擦干,又替她将头发束了起来,这才出去打水。

桃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阿萤心中其实有满腔烦恼,只是谁也不便说罢了。

她怔怔地出神片刻,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原来是下雨了。

一下起雨,暮色就迅速浓重起来,这院中本来就有一棵极大的槐树,树叶遮天蔽日,越发显得光线晦暗,枝叶间疏疏地漏下雨丝,过得片刻,院中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槐花。

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

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暮春近夏,这雨下起来,十分缠绵恼人。

李嶷走进帐内,甩去斗笠上的雨水,将斗笠靠在帐边。

已经入夜,帐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烧的是芥子油,气味不大好,一灯如豆,只能朦胧照见丈许方圆。

又因驻扎在山间,山风时不时便吹入帐内,只吹得那盏灯的光焰摇动不已,帐中也晦暗难明。

便在此刻,裴源拿着两个菜团子进来——今天全军上下吃菜团子,每个都有拳头大,虽然掺了不少豆粕和野菜,但急行军途中,有这等扎实的吃食果腹也算不错了,两个人就在帐中席地而坐,靠着马鞍啃着菜团子,裴源道:“这山里压根就没有路,实在是走得太难了。

” 他们因为肘腋生变,立时便改了军略,抛弃辎重,全军急行至此,但李嶷浑不在意,咬了一大口菜团子,说道:“没有路也得走,我算过了,只有赶在后日之前到雀鼠谷,才能有三分赢面。

”稍一顿,又道:“若是明日入夜前能至,就有五分赢面。

” 雀鼠谷顾名思义,是其地势险要,唯有雀鼠这般机灵小巧之物方才能存身过谷,这般陡峻狭仄之地,方能截杀段兖的八万大军。

为了赶路,李嶷留下了带着辎重的后营,率队一路急行至此,因雨天道艰,一路还有小股不断掉队,如今余下也不过八千余人。

以八千对八万,纵然有雀鼠谷这般天险,也难有多少胜算,何况他们还未见来得及赶到雀鼠谷。

裴源这般忧心如焚,李嶷似乎成竹在胸,并不显露于形色。

自从知道崔家定胜军生变,倒戈夺了并南关,李嶷便是这般模样。

一路急行军至此,李嶷人更黑瘦了一些,因为睡得少,两只眼睛都抠搂了,愈发显得眼窝深,眼睛大。

他说:“阿源,你不要急,定能替你阿兄报仇。

” 原来就在十数日前,已经登基称帝的梁王李桴,见李嶷不肯回军相救,崔家定胜军对蔡州之围不理不睬,慌乱之余,听信了李峻之言,强令裴湛向裴献求援,裴湛无奈,只得快马朝裴献送出急报,而裴献素来忠心耿耿,自不能坐视君主被围,早令自己的次子裴洊带了一支兵马,急行南下以解蔡州之围。

等到了蔡州城外,裴洊与段兖大战一场,本来已占上风,偏偏此刻城中的李桴,竟趁着战事混乱,带着李峻与李崃偷偷出城准备逃走,结果出城不久,就被段兖发现,即令自己的长子段甄前去追截。

裴洊为了救李桴等人,率队奋勇而战,终于掩护李桴等人返身逃回城中,而裴洊落马受伤,虽然被部下及时抢回城中,但一时伤重,险救不及,便是伤愈之后,终因筋骨受损,却是再难上阵了。

饶是如此,不论是在蔡州艰守城池的裴湛,还是裴献由军中传给李嶷处的军报里,皆只字未提,反倒是李嶷心细,询问前来传书的急足,大将军如何?可否康泰?饮食如何?能睡几个时辰?急足神色稍微犹豫,犹想隐瞒裴洊之事,却被他看出端倪来,这才问出裴洊伤情。

裴源不再说什么,起身去案几上拿了灯,这才照见地上角落里有个火盆,火盆里七零八落架了些柴禾,他拈了根细柴,蘸了一些灯油,然后就灯上引燃那细柴,耐心地在火盆中架好了火,这才不知从哪儿又拎出一把已经灌满水的铁壶,稳稳地放在火盆上。

“晚上你喝口热水吧。

”裴源说,“也把湿衣烤一烤,明日还要赶路呢。

” 不待李嶷说话,他又道:“士卒帐中都有,便是值宿巡夜的人,也都有热水。

” 李嶷这才不言语了,蹲在火盆前,皱着眉又将柴枝重新搭了一下,火焰渐渐燃得更大些,帐中也渐渐暖和了许多,火焰烘烤着他身上的湿衣,腾起一层细细的白雾来。

段兖围困蔡州一旬有余,见李嶷着实不肯上当,裴献在汾州又与孙靖大战数场,双方各有胜负,但裴献领大军且战且往东,孙靖亲率之师数次追击不力,段兖这才悻悻地率军撤到晋州,在晋州与孙靖遣来的数万部众汇合,并得到了无数粮草补给、万余新兵,并八九千民伕,号称十万大军,方从容沿着太岳山麓迤逦而下。

这日倒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暮春近夏,草长莺飞,山间林木生发,十万大军何等浩荡,行军之列,远远望去,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段兖骑在马上,他的长子段甄跟在他马侧,他们父子数十年在军中,自有默契。

见日头过顶,初夏的暑意渐渐灼人,段甄便从鞍边解下水囊,拔开塞子递给段兖,段兖捧着水囊猛灌了一气,抹了抹唇边的水渍,又递给段甄,段甄刚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忽然前军骚动起来。

原来雀鼠谷口,艳阳之下,却有数骑伫立,当先一人骑黑驹,持长弓,背着满满一囊箭,鞍侧还挂着剑与长枪,他身后几骑却各举旗帜,拱卫在其身后,最大最显眼的一面旗帜,玄底绣金,却是“平叛大元帅”数个灿然大字,另有数面旗帜,却是“镇西节度使”“北庭都督”等等骇人听闻的名衔。

段兖大军顿时阖军震动,知道这是传说中勤王之师的主帅、皇孙李嶷。

段兖闻讯,带着中军诸将策马上前,遥遥望见李嶷一骑横弓傲然而立,而三军尽骇,段兖便知道,今日上来己方就先输了气势,而且这李嶷立在谷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他的身后又是赫赫有名的雀鼠谷,著名的险要之地,他既大剌剌立在谷口,不言而喻,这谷中必有陷阱,不能贸然行事。

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不远处那李嶷朗声道:“段兖,你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段兖还没答话,段甄便沉声道:“大将军,待我上去与他一战。

” 段兖略一思量,知道自己这长子素来骁勇善战,为人又精细,当下便颔首应许。

段甄从亲卫中接过陌刀,整束停当,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谷口的数骑,便策马朝李嶷冲去。

李嶷见一骑突然冲出,不慌不忙,从身后所负箭囊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段甄。

段甄虽见他张弓搭箭,亦不如何慌张,一来是隔得甚远为箭力所不及;二来他全身披甲,头上更戴了厚重盔帽;三来他颇有自信,手中这陌刀定能格挡斩落羽箭。

谁知方驰出数步,李嶷已经一箭射出,那一箭之势何其迅疾,直如闪电一般,已经破空而至,他手中陌刀去横挡已经万万来不及,只听“啪”一声,羽箭已经正中段甄右眼,他眼中剧痛入脑,顿时跌下马来。

这一箭虽快,但幸得入眼不深,段甄跌下马后挣扎着想要拔出箭来,李嶷已经又是疾若流星的一箭,正射中他的脚踝,这一箭之力极大,箭支竟然穿透他的脚踝,射断他的筋骨,令他挣扎不能再起。

段兖军中诸将见段甄中箭落马,尽皆大骇。

又见李嶷这一箭射穿了段甄脚踝,哪里还忍得住,早有三人越众而出,抢着策马上前,想要救助段甄。

李嶷不慌不忙,连发三矢,每支箭都射穿一人的眼窝,三人哼都没哼一声,尽皆落马而死。

此时段兖全军早就惊骇莫名,明白过来,适才李嶷定是故意没有射死段甄,就是为了引得众将相救,诱杀更多人。

他弓箭如此厉害,一时连段兖都大惊失色,沉声阻止再有人上前,十万大军只眼睁睁在谷口看着百步开外的段甄不断挣扎。

段甄方一手扶地,挣扎着站起,李嶷又是一箭,将他另一条腿射穿,段甄闷哼一声倒地,复又挣扎着挺起身来,段兖心如刀割,却不敢令人上前相救。

僵持片刻,段兖终于沉下心来,便令一名督尉率五百精兵作前锋,为什么只选了五百人,盖因谷口狭小,便有再多的人,也铺陈不开。

这督尉极是勇猛,一声令下,五百骑兵直向谷口冲去,李嶷却不慌不忙,张弓又发一箭,这一箭却正中段甄胸口,段甄当即扑倒身死。

五百骑兵眼睁睁见着段甄死在触手可及之处却相救不及,气势不由为之一滞,李嶷射出这一箭,打马回身便走,连同他身后掌旗的数人,也掉转马头,头也不回,拱卫着李嶷退回谷中。

五百轻骑毫不犹豫追入谷中,段兖迟疑片刻,却并没有阻止,这五百骑进入谷中之后,顿时厮杀声大起,不过一炷香时分,谷中复又安静下来,甚至听得见鸟鸣啾啾,但那五百骑竟没有一人一马从谷中回来,仿佛那五百骑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般。

段兖在谷口目睹,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正犹豫要不要再遣一队前去察看,忽然眼前旗帜闪动,却是那镇西军中十余骑高举着旗帜,竟然又护着李嶷从谷中出来。

李嶷仍旧骑着黑驹,手持长弓,神色闲适,仿佛刚才那五百骑从来不曾存在一般。

他出了谷口,对着不远处的段兖不屑地一笑,却是突然提缰策马,直朝段兖中军处直冲过来。

这一冲之势何其猛烈,虽只区区十数骑,但声势惊人,便似有千军万马一般,段兖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退便阵脚大乱,立时大声下令,却是也亲自领着中军,迎着李嶷直冲过去。

李嶷早已经张开了弓,段兖心中一惊,左右连忙护卫,谁知李嶷这一箭根本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他身后的纛旗,纛旗所系的绳索被他一箭射断,“啪”的一声,旗帜便从旗杆上滑落。

随着旗落,谷中忽冲出无数镇西军,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那喊声便如地动山摇一般:“段兖死了!段兖被皇孙射杀了!” 谷口狭窄,段兖大军只能排成一字长蛇阵,迤逦数里,除了最前端的几百人,后面的人压根看不到前面发生什么事,只听说李嶷守在谷口,箭无虚发,射死了段甄并好几名大将,且五百骑入谷之后亦被他斩杀殆尽。

军中早就人心惶惶,此刻听到震耳欲聋的喊声,排在稍后的人眼见纛旗被斩落,便尽皆信了段兖已死,更兼李嶷亲率十数骑已经杀入段兖阵中,他箭如流星,一箭便射落一人,段兖身边诸将,转瞬便被他射杀十数人,亲卫相顾骇然,护卫着段兖打马便走。

李嶷射空了箭囊,反手提起长枪,杀入阵中。

不过转瞬,裴源领着镇西军大队已然杀至。

裴源与李嶷的枪法出自同门,两人进退极有默契,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之后,在他们身后只留下无数尸首。

段兖诸军被杀得吓破了胆,又信了段兖身死,顿时乱了起来,偏这谷前道路狭窄,无数人返身而逃,相互践踏,一溃千里,混乱难挡。

李嶷与裴源带着镇西军便如同牧人驱赶牛羊般,一路紧紧冲杀,段兖诸部竟不敢返身而战,一溃退出十数里,直退到鹤突峪。

这里名为鹤突峪,就是因为地势如鹤喙,羊肠小道在山壁之上,另一侧却是悬崖。

段兖早知道不好,本来想在鹤突峪之下收拢诸部,但偏这次又有一万多新卒,又有近万民伕,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便是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乱糟糟的,段兖诸军刚刚立住脚,偏又被这些人冲散,段兖长叹一声,只能率了最精锐的中军诸部掉头往西。

镇西军追至鹤突峪,那一万多新卒与近万民伕逃窜踩踏,不少人被挤得掉落悬崖,所谓十万大军,就此一溃千里,分崩离析。

李嶷率部紧紧相逼,数次追上段兖,段兖也仗着虽败而身边所余皆为精锐,数次返身而战,但每次皆被李嶷亲自领兵冲阵,不过几个回合,段兖便败下阵来,更有一次,被李嶷射伤右臂,再也无法抬手,幸得部下拼命上前,将段兖抢回阵中。

饶是如此,到天黑之前,两军五次接战,段兖连败五次。

镇西军虽略有伤亡,却越战越勇,尤其李嶷,长枪枪尖钝了之后,便又换了剑,长剑之上,淋漓全是血渍,他身上铠甲亦如浴血一般。

段兖最后一次接战,见夕阳之中,李嶷于阵前策马而立,脸上虽有污渍血迹,却威风凛凛,直如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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