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早有七八个家人媳妇过来,动手把炕榻移近窗前,贾母与薛姨妈照旧坐下。薛姨妈道:“这么着,果然满园子的雪景都瞧见了。那一带的红梅开在雪里,觉时分外红的有趣。”
贾母道:“咱们上了几岁年纪,老眼模糊,下雪后赏梅也这配看这些红的,再别听他们说梅花是白的雅静,对着白茫茫一片,只好闻些香,那里还瞧出花来呢?”薛姨妈道:“不要说老太太享了那么大的寿年,我还赶不上老太太一半年数,这一带梅花变了白的,怎么认得清这是梅那是雪呢?”
贾母正和薛姨妈闲话,凤姐过来回道:“今儿老祖宗爱瞧戏,还是听清音,就去传他们来。”贾母向薛姨妈道:“咱们瞧几出戏热闹些,连清音班也传了来,可怜他们天天拘束在那里,叫都来瞧瞧这新阁子,散荡一天。”凤姐忙叫人去传,一时两班女孩子都到,贾母、薛姨妈随意点了两出戏。因天冷,恐贾母不耐烦熬夜,早就摆开筵席。坐的是薛姨妈、贾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史湘云、薛宝琴、李纹、李绮、迎春、探春、惜春、鸳鸯、玉钏、黛玉、宝钗、宝玉,纱子外四席是香菱、佩凤、文花、平儿、晴雯、紫鹃、袭人、莺儿、彩云、翠缕、麝月、秋纹、侍书、素云、雪雁、同贵、文杏、入画这一班人。琥珀、玻璃、翡翠轮替出来伺候贾母,晴雯、紫鹃又拉了各位姑娘带来的丫环随便入座,坐的地方一色玻璃窗子。贾母最喜欢热闹的,满阁子里一瞧,道:“我记得上年没做‘消寒会’,今年做的比往年有兴,也算补了上年的亏缺。”
说着,向纱子里面一瞧,道:“那黑鸦鸦坐的半屋子都是些什么人?”凤姐陪笑道:“那都是跟姑娘们的丫头,同咱们自己家里的。林妹妹叫都来伺候老太太,赏他们也乐一天。”
贾母道:“原该是这么样,我记得当年,先你爷爷晚上叫宝玉的老子念书,讲的什么《孟子》上的‘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
众人从没听见贾母讲过四书,犹如听贾政讲笑话一般。又听贾母把四个乐字都作圈声念了,先是湘云怕要笑出来,拿手帕子握了嘴勉强忍住,便寻话向黛玉道:“大嫂子摆酒这天,你们换出新样儿来孝敬老祖宗。今儿可能再想出什么法儿来,算你们好的。”宝玉道:“文花姑娘唱的好小曲,佩凤姑娘会吹萧,不是珍大嫂子叫他唱,怕未必肯。”凤姐听道:“我去说去。”便站起身来到那边席上,向尤氏附耳说了两句话。尤氏便叫文花过来,要他唱曲。文花笑着摇头,凤姐笑道:“我看珍大嫂子瞎碰了这个钉子怎么下台?”宝玉道:“文姑娘唱了曲,我串一出戏文给你们瞧。”说着,便叫清音里的孩子取了一枝箫来交给佩凤。
凤姐两只手拉了他们两个,到贾母炕榻旁边道:“珍大嫂子叫文花姑娘唱小曲孝敬老祖宗来了。”贾母笑道:“我就爱听这个。”便叫他们在小杌子上坐了,戏文暂且煞了台,文花再不能推辞,只得唱了一支。刚才戏文正唱《神亭岭》孙策大战太史慈,大锣大鼓煞了场,忽听莺声婉啭,一缕清音袅如散丝,和以箫韵悠扬,觉分外悦耳怡神。听的贾母乐了,又叫接唱两支。凤姐道:“老祖宗,听文花姑娘唱的曲儿,比刘姥姥的高底儿响叮当怎么样?”一句话引的贾母也笑起来。
贾母又问了他们几句话,文花、佩凤然后退下。文花眼睃宝玉微笑,道:“你的戏不唱,我可不依你的。”湘云便要宝玉与晴雯同唱《小宴》。晴雯发急道:“史大姑娘,你别闹我了,老太太、太太都在这里,算什么呢!我本来是病西施,如今一唱戏,倒真成了醉杨妃了。”湘云道:“原是为老太太在这里,变法儿要他乐一乐,包管太太再不说你什么就是了。”
于是平儿、紫鹃这班人你拉我扯,拥晴雯到戏房里扎扮起来。
宝玉扮了唐明皇,一出场刚唱了“天淡云闲”四个字,晴雯脸上臊,走不出来,重又回了进去,害得满座的人都交头接耳笑个不止。那时蕊官要接唱《埋玉》,已扮就身子,便上场替了晴雯。贾母叫琥珀取眼镜带上,钉着眼把扮唐明皇的瞧个仔细,道:“这不像是宝玉吗?”王夫人道:“可不是这混帐东西吗。”
凤姐忙陪笑道:“宝兄弟就为老祖宗瞧这班子里几个孩子都烂熟的了,想法儿自己上场,这才真是斑衣舞彩呢。”贾母笑道:“他多早晚儿学会了这个?在自家家里玩儿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便是他凤姊姊说的,也算这孩子的孝心。太太你别说他淘气。”王夫人只得陪笑应了一声“是”。薛姨妈也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带挈咱们瞧瞧哥儿的戏还不好吗?”
一时《小宴》进场,宝玉卸了妆,藕官自同蕊官接唱《埋玉》。宝钗道:“我最不爱瞧这种戏。唐玄宗平日养痈为患,仓卒避兵西蜀,不能保全一妃子。‘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该有李义山的诗句讥诮他。什么戏串不得,要唱这样颓丧的戏。”湘云道:“宝姊姊,你自己不会唱,二哥哥白唱给你瞧了,偏有这些讲究。”宝钗道:“我原不会唱戏,我会唱是要唱《琵琶》、《荆钗》里节义可风的戏文。”湘云道:“词曲一道,流品本低,戏场上的忠臣孝子,不过是优孟衣冠。所以诗集中宁存温李氵?靡之词,不选青史流芳之戏曲。至于陶情取乐,无可无不可,难道定要唱钱玉莲投江,赵五娘吃糠吗?”宝钗道:“你们听云丫头的话,不知说到那里去了,真可谓强项矣。”
探春道:“咱们别再讲戏了,就听史大妹妹的话,玩品实是高的。他同二哥哥两个闹了半年的诗社还没闹成,如今年也近了,趁这新阁子落成,人也齐全,咱们到这里来起一社好过年。明儿的东就算了史大妹妹的。”宝玉听了欢喜道:“亏是三妹妹提醒,闹了几个月戏,竟把这件事忘了。咱们何不就定了明儿?迟了一两天,怕满园子里雪被太阳收拾了去,减了梅花的精神,就扫了咱们的诗兴了。先算算有几个人。”宝钗道:“先前诗社里头的人都在这里,没短一个。”黛玉道:“还添了琴妹妹、纹妹妹、绮妹妹、香菱四个人。”探春道:“可巧二姊姊昨儿回来了,还要拉大嫂子在那里。”李纨道:“贺林妹妹新婚诗,我胡诌了几句。你们起诗社,别拉扯我。”宝钗道:“大嫂子不高兴,这里人也够了。”当下约定。
席上传杯弄盏,极尽欢娱。不多时,阁子内外已点上灯。
贾母高兴了一天,未免有些倦怠,向薛姨妈道:“这会儿瞧到外边去,恁什么白的红的都不见了。”一面叫凤哥儿再让姨妈几杯酒,薛姨妈道:“今儿陪老太太已吃的不少,咱们也该散了,请老太太去歇歇罢。”当下凤姐忙催端饭,各席上点景用了些。丫头、老婆子们争先掌灯,先有许多人上前扶贾母下了梯子,出了半仙阁,各自散去。
宝玉跟黛玉回了潇湘馆,黛玉道:“今儿宝姊姊和史大妹妹两个人的话,史大妹妹果然是诙谐游戏之谈,宝姊姊亦非守矩循规之论。你虽然在家里逢场取乐,传扬出去,到底有碍官箴,非金马玉堂人所宜蹈此。”宝玉道:“那怕什么?我同年里头就有好几个会串戏的。柳湘莲二哥最爱串戏,他还做了神仙呢。既是妹妹这样说,我不玩这个就是了。”说着,便涎脸儿过来与黛玉代除簪珥,道:“我不串戏听了妹妹,这会儿妹妹也要听了我一句话。”黛玉道:“有正经话尽管请讲。”宝玉笑道:“就是前儿看见元史上讲的,我也和妹妹参一参秘密大师乐禅定。”黛玉乔嗔带笑,把宝玉推开道:“你今夜才到这里来歇,又要参什么禅?我也多吃了几杯酒了,快替我安安顿顿睡觉罢。再来闹我,要撵你出去了。”话未完,听得自鸣钟上已打了四下。宝玉道:“果然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起早呢。”当夜无话,就寝。
次日清晨起来,王道士已经打发人来通知起忏,赶忙到天齐庙拈了香,瞧了供的疏纸是尤三姐、金钏、司棋、可人、智能,另立一疏超度秦锺,果有二十七员羽士在后殿上志心朝礼。
宝玉并不久坐,留寿儿、双瑞两个小厮在庙里照应,自己带了焙茗、扫红回府,径进园子里,先到潇湘馆,见诗社里人都已齐集。黛玉先叫人去和柳家的说了,今儿的东是史大姑娘的,照昨儿的菜一样备三席,暗里又替湘云给了钱。当下雪雁忙催传二爷的饭,才一叠连声应了出去。宝玉见里间屋子里秋纹同五儿两个还未吃完,便坐下把他们剩饭残菜胡乱吃了些,众人见了都发笑。湘云道:“二哥哥今儿真忙的连吃饭工夫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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