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医疗队的化验结果下来了,大部分村民体内都有血吸虫。方子郊也接到一张化验单,他坐在湖边很久,湖水湛绿,他们从小就在里面游泳,谁知道竟然会有那种微小生物。李云芳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露出一贯的微笑:“没事,能治好的。”
他转头看着她,挤出笑容:“我认命了,小时候读领袖的诗,以为自己生在最好的国家,全世界都羡慕我们。”
第二天,村里祭起了社公,说是祈祷神灵保佑,对付血吸虫。老太婆们聚在一起磨米粉,磨一种青色的不知叫什么名的谷物。用模子打成一个个花纹不同的圆饼,称为“团子”,放进蒸笼,蒸好后全村分发。社公神祠位于村庄的南边,几棵巨大的樟树下,有一株据说树龄有一千年,两个人合抱不过来。但神祠平时是关着的,小孩子都被告诫,千万不能进去,得罪神祇会生病。方子郊从来也不敢靠近,后来上大学读《汉书》,才知道所谓祭祀社公,还真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化。刘邦当年的中阳里,有个枌榆社,他起兵前,就是祭祀了社神的。之所以专门提到枌榆社,是因为古代人认为,在树木茂密,遮天蔽日的地方,神才会住在那里。陈胜起兵前,也躲在大泽乡附近的树丛中装神弄鬼,一样的道理。《战国策》里还专门记载了楚国的恒思县有个少年和丛神打赌,结果赢了丛神,借了丛神的神通而不归还,最后丛神衰枯而死,大约在古人看来,丛神也有人一样的性情。
支书对方子郊客套:“你是我们村里出去文化水平最高的,你来代表我们祭祀。”
方子郊赶紧推辞,好在支书也只是做做姿态,见方子郊推辞,也就不坚持了。
一番颇具民俗风味的祭祀过后,最后有一个前所未有的节目,分社肉,至少方子郊以前没听说过。小时候除了过年,他不记得平时有肉吃。而且,这项活动他们称为“散簇”,方子郊呆了一下,立刻怀疑是不是古书上说的“散胙”,这也太古老了。不过家乡话和“胙”的声符相同的字如“作”“昨”“炸”“诈”“柞”都和“簇”读音不同,到底是不是呢?只是除了“胙”,方子郊确实想不出还能会是哪个字。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很快会有不同寻常的发现。
一个月来,吴作孚那边都一无所获。外面的房子已经盖好了,他们装着搞装修,主要在挖地道。方子郊隔三差五去看,偶尔碰到吴作孚在,都是愁眉苦脸,这天干脆把地图拿出来给方子郊看:“我感觉地图上标的没错,你看,这条是养水,这条是胥水,两水之间是洞山,和你们这里的特征相合。”
方子郊仔细看了一会,不能不承认吴作孚的看法是对的。帛书上有两幅图,一幅比例尺很大,一幅较小。小的那幅,用楚文字标着“胥阳县高唐邑”,方子郊马上想起“膏糖驿”,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就是家乡的古称;大的那幅,则明确标明河流,两千年来,这里的河流山川没有大的变化,想起来真是不尽沧桑。这些河流山川,它们是曾经见过楚国人的,也许一块山石,就亲眼目睹过一个楚国人在它身边摔跤;或一对楚国恋人,在它脚下野合。方子郊赞扬吴作孚:“看不出你还是行家,不过,你怎么就敢确定这一定是古墓的标志呢?”
吴作孚道:“不是古墓,也一定是别的有意思的东西。我就是好奇,一定要挖到它才会舒服。不是单纯为了钱,你懂我的意思吧?”
“好吧,我知道,你有心理疾病。”
“你说得很对。”吴作孚倒不生气,“人就是这样,解决了吃喝,就有心灵需求。”
方子郊哑然失笑,心理疾病和心灵需求,是一回事吗?但没准真的相关。他问:“地图,我可以带回去研究一下吗?”
“可以,但你小心点,别弄破了。”
“你这也不是原件。”
吴作孚笑:“我也只复制了一件,一样是值钱的。我在想,等挖到后,我就把地图原件出手,别人来挖,什么都没有,傻眼了。哈哈哈,可以拍成电影,一定很刺激。方老师,你好好看看,希望你能看出一点名堂。”
方子郊捧着东西回家。李云芳正坐在院子里苦楝树下,抱着一本《第二性》,读得很认真,像个八十年代的文艺女青年。方子郊随口道:“李世江来电话了么?不知这小子最近忙什么。”
李云芳不答,反问道:“抱的什么?”盒子古色古香,谁看见都忍不住会问。
“小声点,跟我来。”他们走进房间,方子郊低声说:“是帛书地图。”
窗口正对着静静的湖泊,微风徐来,水波不兴。李云芳道:“方子郊,你真幸福,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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