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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去小说网>我的危险性竹马 作者:三三娘 > 第18章(第1页)

第18章(第1页)

身后再也听不到车子引擎声了,安问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去,因为那台车消失的缘故,狭窄清洁的老街在安问眼里甚至显得空荡。榕树下传来搓麻将洗牌的声音,他在这里格格不入,像迷路于此。虽然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出来看病,但吴居中很严,请了多久,晚上就要补上多久。安问点开打车软件,师傅接单很快,电话拨得更快。人在出神之时原来会做这么多愚蠢的举动,安问按了接听。对面传来声音,问他是在木棉小区的东一门还是东二门,说地图定位不准,问他哪个门更近。手机贴面,安问沉默着,司机疑声,“喂喂?听得到吗?东一门还是东二门呐?”听筒的声音嘈杂,安问被质问了两声,醒过神来,挂断电话,给司机编辑后台短信。抱歉的话还没有发出去,系统显示对方取消了接单。其实这些“不方便”,他在生活中已经很熟悉了。小时候时智能手机还不够普及,他带着厚重的山寨机,走到哪儿,按键就敲到哪儿,再不济还有纸笔。记得第一次去镇里高中报道,迷了路,在纸上写上高中名字,到处问人怎么走,被人当成要饭诈骗的小乞丐,手挥一挥,说一句“没空没空”。也记得到了学校,只有旁听资格,但主任也许是忘了和班主任说了,班主任怀疑地问他学籍在这儿么,交学费了吗,怎么这么晚才来报道,书呢,空手来上课的吗,为什么不说话?走廊窗边挤满了脸,好奇的探究中其实并没有恶意,但依然尖锐。众目睽睽之下,他指了指自己嗓子,摇了摇头。

班主任问,嗓子不舒服?恍然大悟,哦,哑巴。如果可以说话,谁不想说话,谁不想拥有自己的声音?沉默着过了十一年的人是他,任延凭什么逼他?

“对我说话”。

他以为命令了,他就可以照做、就可以做得到么?走至小区门口,抬首看了眼灰色而年代久远的水泥牌坊,毛笔字牌匾「东一门」已经褪色。走到这儿再打车,地图定位终于准确。坐上车时,脸上眼泪已经被抹干,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只觉得乘客沉默得像穿了一件盔甲。真是奇怪,明明长得是很让人疼的好模样。目的地在省实,跨了一个区,三十几公里的路程,安问靠着窗,快睡着时,给卓望道发了一条微信:「给任延打个电话。」不考上清北不改名:「怎么了?」安问:「没怎么,你打吧,随便聊,别聊我,让他开车注意安全。」奇奇怪怪的要求,卓望道依言做了,任延接得很快,声音透过蓝牙耳机传来,不爽中是刻意绷着的冷:“干吗?要我回去接你吗?”“嗯?”卓望道发出一个单音节,听到手机那边沉默数秒,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倦怠:“是你啊。”卓望道听出来了,“你没事儿吧?怎么听着像虚了啊。”任延单手扶着方向盘,闻言,竟然没有骂回去,只是若有似无地气息一哂:“昨晚上没睡好。”“那好吧,”卓望道生硬地调转话题,完成安问交代给他的任务:“那你开车小心点。”电话那段又是数秒的沉默:“安问让你打的电话?”“啊?没有啊,干嘛突然这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开车?”卓望道慌了一下,嘴硬道:“傻啊,回声这么重听不出来?”任延没有多说什么,像是信了,沉沉地吁一口气:“知道了,挂了。”卓望道像个传声筒,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安问,安问回他一个「好的」,接着便扔下了手机。“哎这奔驰!”司机一个短促的急刹,骂道:“哪有这么并道的啊!”安问愣了一下,已经阖上的眼眸掀开,看到一辆黑色奔驰SUV连并了两条道,停在了左转路上。在它前面的,是安问眼熟的铅灰色奔驰轿跑。安问不自觉地坐直身子,试图从后座看清前面那辆车里的景况。“嘿开奔驰的都有毛病哈,”司机转过脸去瞄了一眼,乐了一下:“还有等红灯睡觉的。”当然是睡觉,否则,这辆车驾驶座上的人为什么将脸半伏在方向盘上,连红灯结束了都不知道。绿灯通行,铅灰色奔驰左转,电动网约车笔直前行,两辆车在往来的车流中分道扬镳。在车上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刚好到了省实。来得早了些,但吴居中不愧是竞赛班的金牌教师,内卷惯了的,早就在办公室里整理新卷子了。“吃饭了吗?”吴居中看了眼表,差不多快到五点。见安问摇头,便从抽屉里摸出饭卡:“走吧,我请你去食堂吃。”食堂人少,只开了两个窗口,给周末也不回家的住校生服务。吴居中让他不要客气,安问便如常点了三样,又要了一份酸奶。安问不说话,吴居中也不是话多的,也没问他下午去什么医院,哪里不舒服。用餐在沉默中进行,吃到一半,吴居中抿入嘴中的箸尖?停顿中,有些迟疑地抬起眼,看到安问左手里握着酸奶瓶子,脸埋在右手臂弯,肩膀抖动着发出一声短促过一声的抽泣声。“怎么哭了?”指望安问回答是不可能的,吴居中陪这位学生安静哭了会儿,去窗口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回了办公室后,冷面无情地把新的专项练习卷给他:“学进去就不会伤心了。”安问拔开中性笔,新印刷出来的卷子透着油墨味,数学的古希腊字母在他沾着眼泪的目光中晕成小黑点。“等下,你不会是觉得……太难了所以才哭的吧?”吴居中问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关键的问题。安问摇摇头的同时吸气,哭了一通,因为感冒而堵塞的鼻子反而通了呢。“那就好。”吴居中点点头,见安问深呼吸平复心情,忍不住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虽然不经常哭,但精神上很衰弱,或者说孱弱,觉得很难跟这个世界相处。你是不会说话,我是空长了一张嘴,不爱说话。后来我发现,数学这个东西真不错,因为做数学时,是最不需要开口的时候,一做做几个小时,也没人打扰我,我觉得太好了,大学念了数学系,更可以三五天、一星期都不说话。”安问攥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你当了老师。」吴居中愣了一下,笑起来:“确实,本来想搞研究的,但是天赋不够,只能回到高中当老师,一年把我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安问礼貌地勾了勾唇,吴居中向门口走去,掩上门前说:“希望这张卷子可以让你暂时不伤心。”卓望道也在他面前哭过,因为做题做崩了。吴居中也给他来这一套鸡汤,结果是卓望道被伤到嚎啕大哭,颇浪费了吴居中的一翻苦心。安问不同,吴居中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翻动草稿和笔尖刷刷的声音。原来不会说话,还能跟数学过一辈子,安问觉得挺好的。做完题又讲解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吴居中等安问收拾书包,边掏出了钥匙准备锁门,边问:“任延……”安问停住动作抬起头,目光透过吴居中与门之间的狭小缝隙,试图看清楚走廊上的那道影子,是不是任延。“今天没来接你?”吴居中说完了后半句。刚刚被点亮的意气瞬时熄灭了下去,安问点点头。“有没有别的家人来接?”安问愣住,动作也慢了下来。没有别的家人来接,因为家人都默认他周末也住在任延家。但是吵架吵成这样,还要回到对方家里住……吗?手机里未读微信有很多,安养真问他周末有没有出去玩,林茉莉跟他分享今天又吃了什么蛋糕,一些同学跟他请教题,唯有置顶对话框沉默安静,没有任何新消息。跟吴老师在校门口道别,安问脚步调转,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继而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小区。像这种一大半都租给了高三学生的小区,一到周末就冷清得吓人,不过十点而已,路上就已不见什么人。安保岗亭形同虚设,对进出人口并不查问,安问走进去,凭记忆找到卓望道的屋子,敲响了门。阿姨对他感到脸熟,想了半天,从他的沉默中联想到哑巴,继而记起他:“问问?这么晚了,怎么了过来了?”安问手机里早就打好了字:「卓望道在吗?我来这里住一晚。」为了准备竞赛,卓望道最近也很拼,周末也不回家了,都在这边住着,方便随时去学校自习。阿姨睁了下眼,似乎是感到突兀和为难:“小望这周末刚好回家了,你不知道吗?怎么忽然要在这里住一晚呢?任延家不是也很近吗?”说着笑了一下:“进来坐,我给你切水果。”见安问站着不动,她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招了下手:“进来呀,先坐会儿。”卓望道的这个远方阿姨心热且不拘小节,安问做了一晚上题,脑袋觉得木木的,顺从地走了进去,换了鞋,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也不知道进来干吗,又不能留宿。“吃柚子吗?这个柚子特别甜,我给你杀一只。”红瓤的柚子,清香在室内溢开,过了会儿,手里被塞进两瓣。安问书包也没摘,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剥开柚子皮。因为不说话,阿姨也很难跟他展开什么交流,更难以发现他的不对劲。脸上还是有那种浅淡的、若有似无的笑意的,眼睛也还是黑黑亮亮的,要说不对劲,顶多也就是看着累了些,有些心不在焉。他的不开心当然能一眼看穿,但阿姨觉得,高中生的不开心,大概未必欢迎她这样的去关怀试探。“不然我给小望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安问被这句话提醒,打字撒了个谎:「我跟他说过了,他让我睡他房间里。」这本来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任延之前逃课时还总来午睡呢,阿姨没有多心,也不求证,索性说:“那我给你换个床单。”房子小,两居室的,主卧门敞着,传来阿姨换床单时絮絮叨叨的闲聊:“好久没见你和任延一起过来玩了,延延以前白天总逃课过来,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很奇怪,她主动提到任延时,任延不在身边的这件事,才更鲜明地出现到了安问此刻的意识中。之前被刻意地忘掉了。任延在干吗?反正不像他一样寄人篱下又无家可归,吵了架后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像条小狗。任延敲响门时,没料想里面能看到小狗般的安问,手里握着瓣红瓤的柚子,一开门,神情恹恹的,像欠了八十万网贷还不上了,正考虑是用绳子自尽好还是跳楼好。老校区不好停车,他停在了别栋楼下,一口气跑过来的,门开了,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张嘴就是:“许姨”见了安问,声蓦然止住。安问让开身,没多看他一眼,回到沙发上坐下,神情还是厌世。吵了架不找他,大晚上跑来见许姨。干什么,想吃她做的饺子?许姨闻声出来:“谁找我?”任延瞄了安问一眼,见他全须全尾,除了脸有点臭,别的都还健全。一晚上悬着的心沉了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回复了礼貌沉稳的模样:“是我。”“嗯?”许姨走到小客厅,发出疑问,手里还抱着旧床单:“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来这里睡?”安问双手捧着一瓣柚子,闻言半抬起眼,看到任延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说:“对。”七十六

许姨把脏床单扔进墙边的脏衣篓中,回过头来笑:“怎么突然想到住这儿来了?”任延随口胡诌:“明天学校里有个活动,一早集合,住这里能多睡十五分钟。”“什么活动哦?”许姨顺着他的话闲聊,一扭头,发现安问仍是两手捧着柚子瓣的姿势,黑而圆的眼眸一瞬不错地仰视着任延,瞧着冷冷的,带点讥讽。“……看日出。”任延实在编不出来,扯了个很离谱的理由:“摄影社要给篮球队拍照,想在日出时拍,表现我们的训练辛苦和朝气蓬勃。”安问当真了。难怪会这么晚过来,原来不是为了吃许姨的饺子,而是为了多睡。一想到他一边难过一边写奥数的同时,任延在跟队友讨论明天怎么拍照、几点集合、早饭怎么办,心里厌世的情绪像海浪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服输。凭什么?可他就是如此不争气,而任延就是如此争气,所以他能做的,只能更面无表情而更若无其事,假装自己亦不在乎这一场争吵,也不在乎两人之间忽然裂出的龃龉。“那我一早叫你。”许姨跟任延要熟一些,返身回到卧室继续换床单,边问:“最近日出挺晚吧?四点半叫你来不来得及?”安问吃柚子,像玩儿似的,两指只捻起透明的一丝果肉,继而抿进唇里。如此一丝一丝地吃柚子,像仓鼠一粒一粒啃玉米。

两眼还是看着任延,没有探究,像在旁观谁在开会。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任延转过脸去,想与他眼神交流,但安问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任延只能无奈地对许姨说:“不用,我自己定闹铃就好。”剧烈跑动后的嗓音低哑,气息不稳,他说完话后咳了咳,继而走向沙发。客厅小,沙发是标准的三人位沙发,只有两米一的宽度。安问原本坐在靠门这侧的,察觉到任延想要挨着他坐下,便很自然地起了身,坐到了另一旁。两人中间空出身位,肩碰不到肩,腿也碰不到腿,坐得比等公交的陌生人还远。任延最喜欢抱他在自己腿上坐着,像宠小孩,看电影时,两人一起窝在沙发中,安问被他从身后搂着,碰到恐怖桥段,任延的大手自然地为他遮住眼眸,手臂搂更紧,心跳与体温都清晰地为他提供安全感。他从体育公园一直找到省实,把整个学校都翻了一遍,又打电话给安养真确认安问没有提过要回家,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卓望道这儿碰碰运气跑了五六公里,不是为了被安问这样陌生人般对待。预想中的开场白,应该是从一个用力的拥抱开始的。“别坐那么远。”任延声音很低地说,没有低声下气,只是很平静。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安问撕着柚子的动作停顿下来,抿着唇的样子更用力,眼睛一眨,险些落下泪来。凭什么。不能在任延面前哭,尤其不能因为他简单一句“别坐那么远”而哭,他又不是真的小狗,好赖不分冲谁都摇尾巴。许姨还在絮絮叨叨地坚持要亲自在四点半时叫醒他们,床单已经铺好,两只枕头被她并排放着,一边走出卧室,一边问:“你们睡一块儿,没关系吧?”眼前一花,见安问站起了身,未解其意,先笑着调侃:“怎么书包还没摘呢?这么舍不得呀?”安问的书包一直没摘,装着沉沉的卷子和笔袋,站起来后,随着她的话勾了勾肩带,背得更稳了些,随即绕过茶几,在任延抬眸的注视中,给许姨打了一行字。许姨视力老花,眯着眼一字一句喃喃念出内容,继而意外地“啊”了一声,“我这床单刚铺好,怎么又不住啦?”安问点点头,对她勾勾唇,歉意地微笑。“哎呀……”许姨也有些意外,但没怎么挽留,“本来还想说给你和任延做宵夜吃来着。”老一辈的待客之道是一定要把客人送到门边的,许姨为他拉开防盗门,打开玄关处的灯:“那你回去小心点啊,到了报声平安。”安问再度颔首,迈步跨出低矮的门槛。他是有迟疑的,只是这迟疑如此短暂,被巨大的、因为想哭而带来的无所适从所淹没,因此谁都没有看出来。最起码不能在任延面前哭,很丢脸,代表输。身后听到许姨回首对屋内问:“延延,你不送一下问问到门口么?”听不清任延的回答。也或许根本就没有回答。小区还是楼梯房,楼道灯是声控的,在经年的使用中,犹如一只半聋的耳朵,变得时灵时不灵。安问的脚步和他人一样静默,不被任何人、任何灯听到。他在黑暗中下着台阶,垂着眼眸,不疾不徐,离背后的那道窄门中的光越来越远,而离黑暗越来越近。不知道下到第几层时,转角处,胳膊被人从身后拧住。掌心的灼热是他所熟悉的,不必回头也不必等灯亮起,就知道是谁。“闹了这么久的脾气,还不肯理我?”安问眼泪乱流。是真的乱,因为忍得太久,骤然崩落,简直是不讲道理的一行接着一行。又不敢抽泣,否则灯被他惊扰,那么亮堂堂的世界,任延会将他的难过和弱势看得一清二楚。他就这样默默垂泪,也不回头,胳膊被任延拧着,亦不挣扎,整个人保持着在台阶上一上一下的怪异姿势。任延不再多话,手臂用力,将安问拉扯进怀里。老楼的楼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他甚至不嫌脏,?白色T恤就这么靠上墙壁,将安问很紧地收在怀抱里,手臂用力了仍觉不够,更用力,更更用力,一阵紧过一阵,箍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背,直至贴得严丝合缝。安问有种错觉,流浪了一晚上,原来最后是被任延的怀抱收留。拥抱无声,灯未亮,任延亲着他耳朵,不敢造次,只觉得安问的身体传递出脾气心情的倔强,僵硬着侧着脸,不肯伏他颈窝。他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就这么生气?”声音比吻更轻,与吻一起停在耳边。安问抿着唇,眼泪渗入,温热的。刚到福利院时总哭,小朋友们说他是城里来的娇气包,一岁一岁长大,从院里要被特殊对待的小小孩,变成自觉去照顾别的小孩的少年,日子经年累月没有起伏,摔了也好孤单也好,贫穷也好在手风琴里想家也好,诸事不必再哭。很久没有过哭时被人反复耐心哄着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被哄好似乎丢脸,硬绷着似乎蛮横,怕任延哄一哄便没耐心,又不肯轻易服输。既软弱又坚硬,又委屈又倔强,软肚皮上长出豪猪的刺,玫瑰花缠上荆棘。“下午是我不对,我不该突然逼你。”任延在他耳边自省,呼吸潮热地拢着安问的耳廓,声音还是那么沉:“但你也不应该下车就走,晚上也不该不回家。”这么哄好像不对,但他捉襟见肘,想不起任何花招。甚至想,要是之前谈过恋爱就好了,这样就会有经验,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哄人,能最快地让安问不再难过。安问想,那你也没有来找我。如果不是要来卓望道这里留宿,恐怕也碰不上。想到这一层,便发现任延能在这里哄他,也不过是凑巧顺便。

七十七

“又不满意?”任延观察他的神色,抬了抬眼神:“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那怎么办?”安问踩他一脚,想推开他的瞬间反被按住。任延两手紧抱着他,宽厚的掌心按着他的后脑勺,唇不由分说覆了上去。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那接吻好了。刚才还无所适从说一句错一句的人,接起吻来却回到了强势,安问被他吮着,唇瓣交融间尝到了眼泪的咸,心里略过的念头奇怪,想,不好,接吻不应该让任延尝到这种滋味。手上推拒,唇稍分,以为任延要放过他,就着楼道半坏的灯光,却在任延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中怔住。“嘴唇张开,别咬着牙齿。”任延低声,似哄似命令,指腹若有似无地揉着他眼底柔软的肌肤和泪痕。安问闭上眼,再度被吻上时,顺从地张开了唇,让他舌头钻了进来,与他唇舌缠绵。吻了一阵,灯熄灭,狭窄老旧的楼道落入黑暗中,夜静谧,谁家电视机在放生活剧,掩去了两人深吻吮咂的细微水声。直到再度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任延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他。“不哭了,嗯?”尾音轻微上扬,哄的感觉很温柔。安问撇过脸,没有作答,像是还在气头上,但被吮肿的嘴唇却缺乏底气。下楼时被任延牵住手,楼道上的人声听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在打电话。一上一下迎面碰上了,看到对方身上披着的省实校服外套,任延最快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李佩拿着手机的手回落,眉宇间不自在,强逞出烦躁的神色,不冷不热问候了一句:“这么巧。”因为月考成绩下滑太多,家长作主让他在附近走读,可以多些课后补习的时间。他上个月搬过来,还没跟卓望道打过照面,不想却跟两人对上了。任延转向安问:“你认识?”一时间,楼梯上下的两个人都沉默了。李佩:“……”

虽然他刚剪了头发,但脸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需要自我介绍时,就代表他输得彻底。

眼看着他额角抽搐,安问好心地用手语比出一个名字。任延蹙眉搜寻半天,终于想起来,公式化地略抬了下唇角:“是你啊。”继而跟李佩礼貌说了声“借过”,便与他错身而过。李佩回首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拐角,眼前朦胧有既视感刚刚,是不是看到任延牵着安问手来着?是他的错觉?-任延的车停在校门口停车场,两人一路走过去,各自无话。出小区时碰见不少省实学生,任延不敢乱来,忍耐着跟安问保持一拳的距离。车身解锁的灯光闪了两下,安问拉开后门,矮身坐了进去。门要关上的瞬间被任延握住,桀骜英挺的面容一旦染上黑沉,便显得加倍不悦:“什么意思?坐后面,把我当司机?”安问撇过脸,不理他,漂亮的脸色神情冷冰冰,一只手机在掌心握得快发烫。任延看了他两秒,等不来他的软心软意,砰地甩上车门。绕过车门坐上驾驶座时也一言不发,只了无痕迹地从后视镜里瞥了安问一眼。车子启动,驶离校园停车场,拐上空旷马路。十分钟后,安问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回任延家的路,与体育公园分明是两个方向。内心充满怀疑,却无法出声问一问,安问只能拍了拍座椅靠背,来引起任延的注意。“怎么?”任延抬眼一瞥,因为开车,视线很快便回落,专注到眼前的道路上。安问的手语只比划了一半便收住了,因为任延没时间看。手机震动了会儿,任延从蓝牙耳机里接起,是崔榕问他怎么还没回家,找没找到安问。任延听她焦急问完,沉稳地说:“找到了,现在送他回思源路。”黑亮的瞳孔因为过度的疑问和震惊而扩大,安问懵住,身体不自觉绷得笔直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思源路了?“啊?”崔榕在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这么晚回去啊?是跟家里说过了吗?”“嗯,”任延语气很淡地应了一声:“放心吧,我送完他就回来。”挂完电话,也并没有要跟安问解释一句的意思,只沉默地等着红灯,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无节奏地点着,不知道是在等红灯,还是在等着别的什么。安问始终没问他,也没有拍他椅背,像是很顺从地默认了任延的安排,像是送他回思源路是再好不过,是正中下怀。十几秒的红灯足够安问想了很多事情。本来也不是非要住到任延家的,嫌走读太远的话,他也可以在校外租一个房子,像卓望道一样,林阿姨会给他安排一个靠谱的保姆负责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他还能跟卓望道当邻居,一起练竞赛题。再也不要跟任延低头不见抬头见了。一搬走,他跟任延在学校里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碰到,反正分手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去看任延的球赛,任延也不会再来竞赛教室等他下课,除非卓望道非拉着他俩一起。但是卓望道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知道两人交往后,就一直努力让自己别当电灯泡。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安问已经脑补到了两人分手好多年后,在路上不期然相遇,两人各自点点头,一别两宽;或者收到了任延结婚的请帖,他坐在宾客席中,浑身焦灼想着要不要大喊一声这个人骗婚让新娘快跑……哦他不会说话,不能大喊……车子在一栋建筑物前缓缓停下,似乎有穿西装的人前来开门。安问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直到任延倚在车门旁,手指敲敲窗门,戏谑地问:“聋了?”穿西服的酒店礼宾躬身站在一旁。安问:“……”

抬起的脸上交织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悲伤和疑惑,不是回思源路吗?任延把钥匙交给礼宾去泊车,自己则俯身从后座拎起安问的书包,自顾自走向旋转门。安问下了车,不情不愿地跟了几步,任延停住,回眸等他:“不走?真要回思源路?”安问半咬着唇,表情倔强,脚步倒乖。两人一前一后,连旋转门都隔了一扇。进大堂,远得仿佛两个陌生人。任延询问有无空房时,安问就在一旁面无表情。“还有最后一间,”前台回复,眼神瞥了眼安问,莫名翘了下唇,出于职业操守又清了清嗓子,似在忍笑。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赌气,但冷面的模样没有杀伤力,反而可爱。前台偷笑完,努力一本正经但充满暗示地问:“您是一个人入住,还是有同伴呢?”任延不问自取,在安问书包里翻了一阵,精准找到身份证,与自己的那张叠着,一起推给她做登记。“请这边做一下公安人脸验证。”任延先做,安问随后是被他推过去的。“哇哦,”前台终于忍不住逗他:“弟弟好冷酷哦。”耳朵立刻染上红晕,任延搂住他脑袋,大手将他的耳廓、侧脸和眼睛都一同捂住,笑了一声:“我的错。”房间楼层高,电卡插上,落地窗前的电动窗帘自动徐徐拉开,倒映出平原城市的浩瀚灯火。这样好的景致,安问没有时间欣赏,因为他一进门就被任延压在了玄关柜上亲吻。吻比楼道里更强势,充满不言自明的侵略性。安问抵抗不了也回应不了,只能张着唇被迫承受,舌尖舌根都被吮得发麻,下颌被任延虎口卡着,脖子高高地仰至后折,喉结被任延的拇指指腹反复摩挲逗弄。这样的姿势,他像极了一只濒死引颈的天鹅。没有吞咽的余地,津液顺着嘴角滑下。从这个吻里,安问大概明白了任延生气的程度。他确实忍了他一路可能不止,是忍了一下午、一晚上,从两人分道扬镳时就忍着,在楼道里的哄不过是他的委曲求全,现在二次爆发,要把这么七八个小时的担心、自省、惊怒,都加倍百倍地用吻报复回去。用吻报复怎么够?嘭的一声,床垫显而易见地震弹。安问被扔上床,捂住额角无声地呼痛,眼前金星乱闪,心想还不如送他回思源路呢。没有工具,只在洗手台上找到酒店特供的爱马仕润肤霜,香味奇奇怪怪,延展滋润性也不是很好,安问着实受了苦,一边抓着床单一边哭,渐渐的一头哭成了两头都哭,任延问他,眼睛哭是难受的话,那那里哭是什么意思?人在生理上不能口是心非两道意思,他吻着安问的耳朵,低声问他:“宝贝不是很生气吗?爽成这样,好丢脸是不是?”安问想踹他,岂不知脚踝反被握住,只更方便了任延为非作歹。到了后半夜,安问终于任性不起来,两人一起坐在面对落地窗而摆的环形沙发上,他被任延从身后抱坐在身上,腿无力地分开悬空,从小腿到脚趾都难耐紧绷,而任延的手和两膝都强硬地阻着他,让他躲不掉,也逃不了。落地窗外灯火不熄,纵使窗外并没有楼,安问也还是羞耻地眼泪流个不停。在这样的情况下,任延逼问他下午有没有想他。打手语好艰难,安问两根手腕都绵软发抖,赌气说没有,做题做得好愉快,又被惩罚到了,猝然从喉间逸出一声变调。“我下午一直在想你。”任延吻他颈侧肌肤,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安问的情态被映在黑夜与灯火之上。安问举起手,还想说什么,被任延按住,交叠着抱在身前。他偏过脸去,找任延的唇,闭起眼与他热吻,渴求他更贴合更熟练更快地占有自己。洗过澡后在床上共同等待入梦。任延的话忽然变多,拥着他,声音抵在耳侧:“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同学生日,在她家别墅开party,关系最好的几个人一起留宿,一人一间房,有一对情侣就睡在我隔壁。不知道为什么,同学家的墙很薄,隔音不好,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那天晚上,我被迫听了他们一整晚的叫床。”虽然是不太愉快的经历,但从口吻里,安问猜想他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些。“大概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我以为可以睡觉,但闭上眼,耳边一直听到他们聊天,一会一个sweet,一会一个baby,一会一个“I?love?you”,“I?love?you?too”,问对方记不记得上一次圣诞节看的电影,前两天在花店里买的花,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到了天亮。那个男生我比较熟,其实平时话一点都不多,后来他女朋友快睡着了,他们也安静了很久,我起床喝水,听到那个男同学忽然又说了一句baby,I?love?you?so?much,她女朋友半梦半醒地回复他,跟他说goodnight。”安问原本已经闭上了眼,听了任延的故事,双眼迷蒙地睁开,想开玩笑取笑一句他,说“任延你好纯啊”,但圆而黑的瞳孔里却泛起一丝痛,迫使他不得不又紧紧闭上了眼。“宝贝,我也想随时都可以听到你说你也爱我。”安问装睡,呼吸绵长平稳,只在末尾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任延没有拆穿他,握着他的手,拥他入眠,在耳边轻说晚安。他当然得不到回应。这样的和好,双方都知道只是表面而暂时的,真正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这只是一种默契的“揭过不谈”,是逃避的“以后再说”。再度爆发时,安问喝了酒。“对,你觉得不能听到我爱你是你的遗憾,所以你就可以逼我说话,带我看医生,把我的秘密让第三个人知道,”他喝过了酒,拥有了语言,语言流畅锋利如刀,说出这一个星期以来深埋在心里的真实想法:“你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是真的,也许我不开口,就真的能等回我妈妈,你不信,也不在乎,你只想听到我亲口说喜欢你。”

安问转了下脸,是更不想面对任延的姿态,映在墙上的暗淡剪影上,薄唇抿着,侧脸的曲线真是倔强得可爱。差不多楼下传来人声,脚步在单元门前停住,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两圈,脚下的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如雾漫上,点亮了安问挂在脸颊上的眼泪。任延的呼吸蓦然停住,安问睫毛濡湿,昏芒下,像缀着摔碎的星星。“怎么哭了?”他顿时慌了手脚,指腹往他脸上抹去,又被安问负气地打掉。打了一下,是从手上打到了心里。任延只觉得心脏都跟着骤然紧缩,陌生的痛在眨眼之间蔓延开来,似乎这一下,是安问在告诉他,他不需要他。安静数秒,他声音更低,沙了哑了,气息里染上焦躁:“我找了你半个小时,从体育公园到教学楼,跑遍了操场,好不容易有运气在这里找到你,不是为了看你哭的。”什么话,是威胁吗?安问转过脸,冷冰冰地瞪他,将手从任延怀里抽出:“你的意思是,我不知好歹吗?”任延愣了一下,不知道安问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我的意思是……”

一急便声重,头顶的灯倏然应了,将两人的面孔照得雪亮。一个满脸挂满眼泪,一个因为剧烈跑动后而苍白。“我的意思是,”任延重新组织语言:“比起你哭,更希望能看到你笑。”安问皱了下鼻子,黑亮的眼眸认真瞪他:“凭什么?你想看就看?”“我……”任延没声儿了,看着安问泛红的眼圈鼻尖以及红润的唇,莫名抬起半侧唇角:“那……想哭就哭个够,哭起来也好看。”安问:“…………”“好,那么是小时候被什么事吓到了?”任延认真地、但语气轻描淡写地问,像在敷衍一个孩子的玩闹。安问蓦地住声,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投下,连同着老街的树影,像花一般倒影在他苍白的脸上。“如果你妈妈真的已经隐姓埋名,换了名字,去国外冠了夫姓,或者,在什么欧洲小国当了黑户,你怎么办?一直等吗?她一辈子不出现,你就当一辈子哑巴?”“我说了……”手语的力量,即使是配上安问苍白、冰冷、面无表情的面容,也无法传递出他内心愤怒和恐惧的分毫。他张开唇:“和妈妈没有关系!”没有声音,只有嘴唇张合,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一个聋哑人是像你这样的,他们会笑,或哭,会用嗓子发出动静,即使难听,即使不能成句,但他们拥有声音,你呢?你笑、哭,甚至恨不得连咳嗽不要惊动你的嗓子。”任延伸出手,指腹贴在安问的喉结上,“对我说话,试一试。”车内分明开着冷气,但汗顺着安问的鬓角滑了下来。他的脸色由苍白至煞白,像漆了一层死白的漆,嘴唇用力抿着,但依然控制不了抖动。任延直视他的双眼:“说话。”嘴唇抖得更厉害,失控时,安问彻底抿住唇,眼泪从眼眶毫无预兆地滑下。“哭没有用。”任延的手腕很细微地颤,但安问并没有发现,只觉得他脸上是令他陌生的冰冷无情。

“要是你能哭出声音,也可以。”

指腹比刚才更用力,压着安问因为哭和吞咽而滚动的喉结:“如果妈妈不出现,就永远不说话了,是么?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让自己一辈子都当哑巴。”他的指尖更用力时,安问近乎于有种被掐着的压迫感。他好想咳嗽,是一切这种情境下正常人的本能生理反应。但他咳嗽不出。眼泪汹涌而无声地流,将安问墨黑的睫毛濡湿成绺。他不弱势,脸上也没有示弱的、哀求的表情,而是渐渐演变为某种坚硬的冰冷。任延被他如此看着,像被他推开了十丈远他被安问用一种看陌生人、看仇人般的目光冷冷地瞪着。那是一种,谁打扰了他做梦、谁拆穿了他的侥幸、谁说出了他的心愿以至于神佛不再保佑的敌意和仇。手上的劲蓦然松了,一股难遏的心痛从心脏处惊掠至四肢百骸,以至于任延连烟都夹不稳。烟灰扑簌簌落了满怀。安问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而易举地打掉了他的手,继而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开。身后没有人追来,也没有车门甩上的声音,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只有无尽的、刺耳的喇叭声。奔驰轿跑的喇叭明亮浑厚,持续响着,穿透行人寥寥的老街。老榕树下闲聊的人停了下来,狐疑地回头看。没有堵塞没有事故亦没有人违反交通规则恶意抢道别车,人们只看到一个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视身后那台轿车的尖锐鸣笛为无物。手机震动,上面闪烁任延的名字,安问没有接。车流声中,奔驰轿跑的引擎声依然足够鲜明,却越来越远。任延调转车头,向着反方向一脚油门。七十八

是在卓尔婷的生日趴上。卓尔婷的生日宴会还算热闹,吃过了饭,组局包了KTV里最大的包厢,卓望道自掏腰包请了所有消费。卓尔婷把要好的朋友和同学都一块儿叫上了,她社交牛逼症,笼笼总总二十来个,快赶上一个精英小班那么多,又顺便喊了上次跟她玩骰子的任延队友。安问原本不喝酒,卓尔婷跟他玩了八把骰子,心想还能玩不过一哑巴了,没想到安问虽然不能叫数,但光靠比手势也轻松秒杀了她。连喝八杯洋酒后姑娘不干了,非要安问陪一杯。“问问哥哥,你总不能让我哭着到十二点吧。”卓尔婷穿着小吊带,眼泪汪汪,?“你让我赢一把呗,不然生日输精光,好晦气哦。”都上纲上线到这地步了,安问哪有拒绝的道理。两人象征性地又玩了一把,安问放水放成太平洋,卓尔婷终于赢了,喜滋滋给他倒了一满杯黑方,又殷勤地给夹了两块冰。安问喝了一口,剩下的任延帮他代劳了,卓尔婷本来就喝多了,手拢成喇叭一顿乱叫,还是卓望道给打了掩护,两人才得以从起哄中脱围。KTV在商场二楼,出了包厢,安问勾着任延的手,四目对视,在消防通道安静吻了会儿。从楼梯下了楼,外面广场上都是饭后散步和跳广场舞的,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叽里哇啦唱着什么儿歌,卖花姑娘蹲在街角耍手机,气氛说不上哪里不好,因此也没人能料想到会吵起来。任延蹙了下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你觉得我带你去看医生,想让你开口,只是为了听你一句‘我喜欢你’?”“不是吗?你是觉得当一个哑巴,生活很辛苦吗?我不觉得,我已经这么生活了十一年,不需要你来替我觉得辛苦。”“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在日记里写‘今年的生日愿望依然是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如果你觉得当哑巴很好,为什么还会想开口?”“因为写日记的安问什么都不懂,被你带去看医生的安问也什么不懂,做完催眠的那天下午,不是吵架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变成哑巴是自己的选择,不说话才能带回妈妈,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赌,不需要你来揭穿。”“所以你觉得,”任延停顿了一下,缓慢说出后半句:“我带你去看医生,是阻碍你用那种方式、那种赌注等回你妈妈。”安问看着他不说话。虽然他喝了酒,但眼神清明,让任延无法欺骗自己,说这是一个与白天的安问截然不同的意识个体。沈喻已经明确说过,安问没有任何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迹象。现在的他,和没喝酒的他,就是同一个人。他现在说的每句话,都代表着安问内心的声音。这么一星期以来都不说,不过是靠对任延的一丁点爱而勉强克制,至于现在,只不过是坦诚地说出了口。“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很荒唐么?”任延也说出了心底的声音。有时候,人与人可以赤身以对肆意相拥,却未必能坦诚相见。因为身体与身体的对白无声而充满爱意,内心与内心的对白却往往刀光剑影字字锋利。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都似乎觉得周围安静了。比如旋转木马不再旋转亦不再唱歌,卖花的姑娘也不再对着手机直播,广场舞的随身音箱哑了火,就连广场上一道道暗淡的身影也不再走动。什么东西包括氧气与流动的风,都凝固成了僵硬。过了许久,安问很难看地勾了下唇:“你凭什么觉得荒唐?”“你不说话,就可以等回你妈妈,是谁给你的旨意?上帝吗?还是佛祖菩萨神仙观音?她走了就是走了,你爸爸你哥哥都找不到他,她凭什么回来找你?突然的良心发现吗?她如果可以良心发现,就不会让你在福利院待十三年。”任延平静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安问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面无表情的脸上,瞳孔漆黑而空洞,“被丢在福利院不闻不问的不是你,所以你觉得我荒唐。但是万一呢?”他一字一句地问:“我问你,如果,万一呢?这就是有用,这就是一种交换,也许十二年,十三年,或者十五年,二十年,只要我不说话,就可以让她回来。”任延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陌生。那是一种如箭镞一般冰冷的目光,与当初在车上的如出一辙,都是如同看陌生人、如同看仇人。当时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安问不会、至少不舍得用这种目光看他。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并非错觉,安问确实觉得,他自以为是地带他去看医生,是戳破了他美好的幻梦,是阻止他妈妈回来的最恶劣的敌人。“所以你就要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辈子都不说话,直到你死?”“你怎么知道是一辈子?你不是上帝也不是先知,凭什么告诉我这没有用?如果其实有用呢,你能为你现在的话负责吗?”安问甚至笑了一下,勾起唇,脸上浮现冰冷的讥讽和被刺痛的怒意:“你,凭什么负责?就凭你喜欢我?任延,别太自以为是了。”任延始终笔直站着,笔直得都近乎僵硬了。但从他的语气里听,却听不出任何的失控或怒意,他还是冷静地问:“那如果,你妈妈已经死了呢?”“你他妈放屁!”“如果她已经死了,”任延无视安问的苍白和摇晃,字字清晰地问:“如果她早就死了,永远都不会再来见你,你说话吗?”“她不会死。”“她也许已经死了。”“她不会死。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你死了,她都不会死。”任延无声地笑了一下,很短,抬起的唇角弧度浅而易逝,“问问,别咒我。”他平淡地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哑。安问眨了下眼,抬起手背很孩子气地胡乱擦了下眼睛:“你也别逼我。”话聊到这儿似乎尽了,彼此间默了许久,都无法再开口,直到安问最终说:“我有当哑巴的自由,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可以分手。”“你觉得,”任延抿住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氧气不够,他讲话呵出的气都是冰凉的,“我带你去看医生,告诉你我想听你亲口说’我喜欢你‘,都是因为我接受不了你哑巴。”“难道不是吗?”任延无话,末了,只点点头,说:“好,原来你是这么觉得。”安问的瞳孔很圆,像应激的猫,空洞而无法聚焦,听到任延这么说,他的眸光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也看不到任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像是痛得展不开。也看不到任延自始至终站着,僵硬得像骨头生锈。也看不到即使是在夜色路灯的晕染下,任延的脸上也仍然渐渐苍白。不知道是谁先走的,大约是不约而同地转了身,一个往前,一个往后。顺着广场往外走,就是滨江的观光路,桥的栏杆上镶嵌了灯带,让人夜晚也能看到彩虹。安问在桥上走啊停啊,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跟。不知道任延转身走了几步后,就回过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桥上都是小孩,有卖花的,也有卖卡通气球的。安问给自己买了一个卡通气球,是米奇造型,很大,让小朋友羡慕。小朋友拖着调子说,妈妈,这个哥哥一个人还玩气球。安问置若罔闻,把气球的绳子在手腕上缠绕一圈,打了个结,走路时,气球便跟着上下晃悠。一座桥从头走到尾,简直走出了认真的感觉。到了桥尾,安问走不动了,在长椅上坐下,垂着头。卓望道到处找人找不见,接到任延电话,上来就是一句:“你跟安问又他妈上哪鬼混去了?”电话那头半天没声儿,直到任延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去接一下安问吧,他喝多了我不放心。”“你们没在一块儿?”“嗯,他在滨江路的那个桥头,长椅上,手上拿了个米奇气球。”卓望道骂了一句:“你还真他妈能放下心啊,我现在就过去。”从KTV跑到这儿不算远,奈何卓望道体力废物,找到人时光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了。喘了好半天才说:“回家吗?那边散了。”安问反应很迟钝,卓望道以为他是醉得透透儿的了。将他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膀上,继而将人扶起:“气球是不是任延给你买的啊?怕找不到你?”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看到安问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下人潮川流,与桥下的江水一般不息,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挂上气球了,不怕任延找不到他,只怕任延不找他。卓望道跟卓尔婷分批善后,他叫了车,负责把安问安全送到家。导航地址显示在任延那儿,安问上了车就闭上眼,沉默异常。卓望道还在絮絮叨叨:“你这酒品真够好的,不吵也不闹。”司机一听说喝醉了就担心,从后视镜斜一眼:“不会吐吧?”“不会不会。”卓望道忙打包票,“就喝了一个杯底,吐啥?就是酒量浅。”过了会儿,安问似乎真的睡着了,司机也连带着放下心来。KTV跟任延家是两个区,卓望道也跟着打了个盹儿,还是司机把两人叫醒。双闪打着,卓望道辨认了会儿,就在任延小区门口。他推醒安问:“要我送你上楼吗?”安问怀里抱着气球,睁开眼的数秒内都是懵的。“酒醒了没啊?”卓望道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算了我还是送你上去吧。”车门推开,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安问打着手语:“不用,我没事。”又问:“任延呢?”“他好像有事,”卓望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不记得了?”安问摇摇头,跟卓望道挥手拜拜。目送车子汇入车流,他才转身往小区里走,边走边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气球绳子,困惑了会儿,自顾自找到答案肯定是任延给他系的,怕他走丢了。上了楼,只有毛阿姨在,任五桥和崔榕约会去了。为了方便交流,任五桥给安问弄了块黑板,方便安问在上面写字。安问换了拖鞋,气球不舍得摘,用无尘粉笔写着:「任延到家了吗?」毛阿姨笑着应:“没呢,不是跟你在外面玩吗?”安问写:「好吧。」毛阿姨看他心不在焉,问:“今天玩得开心吗?要不要先去洗澡?”安问摇头,一笔一画:「先不洗,我去M层等他。」小情侣腻歪,毛阿姨虽然刚开始有点接受不良,这么半个月下来也看开了,给安问拿了件任延挂在玄关柜里的队服外套:“披着点,晚上凉。”安问仍没摘气球,只把衣服在肩上披着,重新换上室外的鞋子,下到M层。死活想不起来任延到底干什么去了,隧发微信:「你去哪了?回家了吗?」等了会儿,任延没回,他又发:「我到家啦。」超过十分钟没等到回信,安问起身走了一圈,把气球从手腕上摘了,松开绳子,等气球快直直飞上天花板时又拉住,如此反复,仰着脸时眼睛很亮,比小孩更小孩。这样玩了十个来回,才等来了任延的回复:「早点休息。」安问直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任延说没有。安问在椅子上坐好:「我在M层等你,你快到家了么?」任延又没回。外面露台有人抽烟,红星一直燃着。安问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想吸二手烟,但从M层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大堂的进出口,如果任延回家,他可以在这里第一时间看到。隧推门出去。像毛阿姨说的,夜露浓重而夜风冰凉。安问在阳台的栏杆上趴了会儿,不知道旁边那个抽烟的人一直看着他,夹着烟的手起先很僵,过了会儿,渐渐松弛下来,但也没说话,亦无动静,只是隔着距离,不远不近不打扰地看他。如果安问不走的话,他大约也能如此看一晚上。太晚了,安问等了半天,大堂进出不过寥寥。他趴着栏杆问任延:「我等得月亮都要落了。」手机在长椅上嗡声,动静不轻,亮起的屏幕刺眼。安问下意识地往另一边回头,气球撞得琴叶榕的叶面摇晃,滴下露水。任延一手夹着烟,正俯身过去捡起手机。被安问撞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勾了勾唇。安问完全懵了,想打手语质问,气球从眼前飞走。他也顾不上气球不气球的了,认认真真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这儿?”任延掸掉烟灰:“打算抽完这支烟就上去的。”“为什么抽烟?”安问目光怪异地盯着他手里的烟。任延很自律,赛季期间连高碳水都不碰,更不要说烟了。何况他根本就不抽烟,并没有烟瘾。任延手里的烟还剩半截,他在白色小石砾的烟灰缸里捻灭:“不抽了,只是刚好无聊。”安问敏锐地察觉到那层让他难受的地方。任延很低沉,低沉到消极,像黑夜看的一抹影子。“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手语小心翼翼地打出如此的话。任延笑了笑,很快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吗?”“真的没有。”安问踌躇着:“我刚刚喝酒了,是不是跟你说话了?我跟你说什么了?”“说你喜欢我。”安问微微瞪大眼睛。“真的,说你喜欢我,后来是追尔婷的那个学弟让我帮忙,所以我先走了。”任延走近他,垂下眼眸:“会不会怪我?”安问摇着头,被任延单手压着搂进怀里。

“什么叫大概?”任延无法理解他的用词:“到底知不知道?”“我需要时间去确定。我妈妈确实从消失的那年就没有联系过我了,但是之前,我接到过她姘头……男朋友的电话。”安养真还是说不出“姘头”这两个听感怪异的字,“他说我妈妈很想我,每天睡不着觉,问我跟不跟她走,by?the?way,他们当时在闹离婚。”任延其实不想听这些家庭秘辛,但既然事关安问,他只能问:“如果是争夺抚养权,也应该是她亲自来问你,怎么会让人传话?”安养真耸了下肩:“因为她跟我说的是,我要留在安家,她不接受公司产业被那些野鸡……咳,私生子继承。”任延默然。一个母亲,既想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又不忍心自己组上的产业彻底流落他手,所以每天晚上想念异国的长子默默垂泪,又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他胆敢离开安家,她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安养真显然也回忆起了那段时候的琚琴:“她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其实很不好,我想回国看她,她说如果我回来,她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公证的那种。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实话实说,如果他们问我,我会选我妈妈,不过她说她不想要我去打扰她的新生活。”“是气话。”“也许吧,但听在那个时候的我的心里,就是明明白白的她不要我。”安养真习惯性地摸摸鼻侧,这是他觉得心虚和不自在时的下意识动作:“我当时迁怒过问问,因为我觉得我妈会带他走,就因为他比我小,他是我弟弟。后来听到他是我妈私生子的传闻,也恨过他。”任延静了静:“可以理解,但不要告诉他,他很依赖你,也喜欢你。”安养真点点头,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要不是我得去医院陪我小妈,就跟你回去见问问了。”“林阿姨去医院了?”任延也跟着起身。侍应生送客,送上账单让安养真签名挂账。安养真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边回任延:“正常产检,要是问问有时间,你让他回来看看林林,她很喜欢他。”按理是产检这种事,应该是安远成去陪,安远成没空,那安家还有那么多管家保姆佣人,也用不上安养真亲自去。但任延不是多话的人,只是点点头。反倒是安养真笑了下解释:“孕妇很敏感的,我爸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三天两头不回家,我不出现一下,她心里恐怕胡思乱想。”“林阿姨人不错。”安养真笑着点头:“确实,还比较单纯。”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任延叫了车,安养真没陪他等,径自开着跑车走了。到了昂贵的私人生产医院,林茉莉已经在专属的vip室内等候,扶着大肚子坐立难安深呼吸,看到安养真出现的那一秒,脸上笑颜展开:“你还真来了?”“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安养真调侃她,“上次检查不是说一切指标都很好吗?”“不是啊,我感觉它最近好不安分哦,一直在闹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林茉莉摸摸肚子。一旁穿粉色护士服的似乎是新面孔,寒暄道:“先生好年轻哦,看来是新手爸爸妈妈么?”安远成原本在助理的陪伴下匆匆赶来,听到声音,挺拔的身影在门外一顿。助理似要为他引路,安远成抬起手止住了他,继而眯了眯眼。论面孔,他是任五桥、卓立三兄弟里最接近传统审美的,年轻时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剑眉星目,戴个古风头套就能去TVB演金庸男主角,现在人过中年,经年耽于声色又忙于应酬,发福和浮肿都是难免,身形都胖了一圈。林茉莉却娇美,有时候跟他出去,挽着他手,旁人目光一半羡煞一半猜测,以为她是他哪里包养的女大学生。安远成看着安养真的模样,虽然公司员工总是开玩笑说他是最帅董事长,但显然跟年轻人已不在一条跑道上。安养真笑了一声:“你新来的啊?”懒洋洋拖着腔调:“这是我小妈。”护士犯了错出了糗,又被他这样的公子哥调侃,脸色涨红。林茉莉认真解释:“我老公比他帅呢。”“我靠。”安养真服了,带笑轻轻吐槽一声。门外传来一阵大笑,安远成阔步走入:“我老了!哪能跟年轻人比!”带笑的眉眼微眯着打量一眼安养真:“不过年轻时候嘛,养真还是比我差一点的。”安远成的声音一插入,安养真的脸色便从刚才的纨绔中收敛了些,变得温文尔雅而带着些恭敬:“爸爸来了。”安远成点点头,很自然地揽住林茉莉的肩膀:“我不来,林林回头又骂我。”又点点林茉莉的鼻尖:“我没空,你就使唤养真啊?他公司的事忙得很,以为都跟你一样每天只顾着玩?”林茉莉心思细腻婉转,对安养真道歉:“哎呀,你早说嘛,我给你添麻烦了。”

听着,多了很多分客气和疏远。一家人的心眼比窗外树上的叶子都多,安养真立刻开玩笑似的说:“我这不是怕你心情不好找爸爸麻烦,那爸爸回头肯定又找我麻烦,到头来不还是我吃亏?”安远成果然大笑,助理和护士也跟着笑,安养真一派倜傥地拎着西服在肩上:“好了,既然爸爸来了,那我也要约会去了。”安远成派助理送他出门,出了走廊,助理道:“安董站门外有一会儿了。”安养真笑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今天那个手语老师没跟着?”“上午上过了课,刚刚才派人送回去。”安养真挑挑眉:“我怎么老是不记得她叫什么?”“葛越。”安养真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手语也学了快有一个多月了,爸爸的水平有长进么?”“葛老师上课很认真,从不迟到,安董忙,所以经常是见缝插针地学。”安养真点点头,止住脚步:“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助理不再说其他,转身回病房。上了车,安养真扶住方向盘,沉沉地舒了口气。他答应了任延要找到琚琴,就真的派人去找。但线索不多,因为从“琚琴”二字切入,不管是社会关系、还是公安户籍、出入境管理方面,安远成其实都早已拜托人查过虽然他查的原因是为了找安问。安养真现在手上能利用的,只有那个姘头给他打电话时留下的手机号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出于什么卑微的心态,才会鬼使神差留下了妈妈的“野男人”的电话?这一点,连安养真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追查琚琴下落的时候,省实一连迎来了运动会和曲水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体能损耗和意外,校篮球队的成员都不参加运动会,转而帮各个项目当裁判掐表。开幕式当天,任延被钱一番抓去举牌子走方阵。怕他又说出什么“今年披星戴月明年颗粒无收”之类的狗屁,这次钱一番干脆剥夺了他的说话权,让文艺积极份子严师雨穿得跟个二次元coser似的跟他并肩走。等方阵入场着实难熬,毕竟高一就有十八个班,高二前头还有十四个班要走。喇叭里持续不断地播报着各班级方针的通讯稿,校广播站的声音都快念劈叉了。偏偏是个深秋的大热天,大太阳底下站了快一个小时,任延找到A班时,觉得安问套在白色班服里,像支快被融化的雪糕。A班的班服没什么好看的,普普通通的日式制服衬衫,谈不上剪裁,一眼望去,只有安问挺拔,别人像小布丁,他像钟薛高,眉眼里就透着贵。什么破类比。任延还没走到他身边,便自顾自笑出了声,抿抿唇,心想语文作文二十五分倒也不冤。实验班的都好学,虽然等着走方阵,但手上都拿着英语或语文书在那儿背课文,一片嗡嗡的低低诵读声中,任延反倒不好开口了,显得格格不入。他用手语问安问:“热么?”安问亦用手语回复他:“还好,有点闷。”读手语是一回事,比划又是另一回事。任延思索了会儿,才生疏地比着:“是不是走完开幕式,就要回去上课?”谁家校运会都是拿来谈情说爱的,露天观众席上披着校服一坐,共同分享同一根耳机线,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单身的也不妨碍满操场乱逛晒太阳,只有竞赛班的惨。吴居中早就知道安问只报了三千米,又知道三千米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开赛,便只准了那天下午的假,其余时间都拿来上课刷题。安问脸色微垮:“你中午早点来找我吃饭。”可怜的样子像坐牢,任延抬了下唇角,鼻音“嗯”一声,手语问:“多早?早半个小时?”别的学生在每天的集合解散时需要点名,但他兼任裁判,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安问想了想吴居中最近对他的宽严程度,觉得早退半小时应该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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