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的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个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眼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为何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耗尽。”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左手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发,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首,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做“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须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过聪明,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她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报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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