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忽然觉得顾婉凝神色不对。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她仰望他的一双眼,先是疑惑,渐渐地,却浮起了一层薄冰,只是还没冻到别人,先冻住了她自己。她垂了头,愠怒和气愤都不见了,像封进冰层的花,有凝固的清美,却失了生气。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我知道了。”她幽幽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没什么。”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虞浩霆隐约度中了她的心思,心里一点冷烛半明半昧,又有些发慌,挟住她的腰不放:“什么你就知道了?”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她明知他有心挟制她,她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仍是用力去推他的手,动作异常坚决:“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虞浩霆索性锢住了她的肩,迫着她面对他:“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他情急之中剖白得口不择言,却叫她踩住了痛脚,咄咄地看着他,声音不高,话却叫他不能抵挡: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拿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这边说着话,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你没有哪个意思?”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她许久没有这样针锋相对地跟他说话,像是柔艳的壳子里头骤然冲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小怪物。他应付起来吃力,更兼着心疼,可他宁愿她直白地拿话堵他,比她一声不吭自己跟自己赌气的好,那才是真的糟。他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揉着:“我们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吗?”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他们当然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他这么看着她,她便恼恨起自己来。她这个念头动得伤人,可却又不是她自己能决定想或不想的。她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自幼养出的习惯,她仿佛总能捕到旁人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情思心绪,她知道怎么样能不动声色地让人舒服,也知道如何做最能叫人难堪。或许她心底的这根弦该磨得钝一点,可以让自己和别人都好过——其实也没有别人,只是他罢了。她对旁人都尽可以忍让了不去理会,唯独对他,一毫一缕都记得格外分明。她也嫌自己心思“刻薄”,可是改不了。她遇见他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这些年,他们纷纷扰扰兜兜转转,连生死都闯了几回,每一步都透着侥幸,叫人不敢回望,稍有错失,他们如今就不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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