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滨港换船后,何妈忽然开始魂不守舍,对于终将抵达的美国,有种莫名的恐惧,不免就病倒了。令年这时才体察到于太太的苦心,但她对于何妈,有推卸不了的感情和责任,旅途中的绝多数日子,都是在客舱里照料何妈。幸而一等客舱里,食物和药物的供应都很充足,听差也称得上殷勤,在美国下船时,何妈虽未痊愈,也无甚大碍,只是人瘦了一大把,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跟令年抱怨道:“你下回再叫我,我可死也不出门了。”令年说:“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又不是我逼你来的。”何妈道:“唉,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有人好好的家不要,愿意受这种罪,来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彼时的金山,经历了大地震后的重建,即便比起上海,也是个颇具现代化的城市了,地面纵横着缆车、马车和小汽车的车流,男女洋人满街乱走。何妈抱着包袱,紧紧跟在令年身后。
他们在西岸下船,来的金山,时人称做大埠。迎接的人是被派驻金山的一个公使馆参赞官,这位祖籍番禺的参赞官,只能用洋文跟慎年交流,跟只会吴语的何妈,完全是语言不通。到华埠一间小茶馆歇脚时,参赞官叫了茶馆的老板出来,何妈才知道,这个还留辫子、穿布鞋的林老板,竟然身负绝学,精通英文、粤语、闽南话及苏州话,因此除了在华埠经营茶馆外,还给本地市政府、法院、来美访问的华人官员充当临时的翻译。何妈忙道:“林老板个人真钟好。”林老板定睛将何妈一看,说:“你温州人嘎?”何妈在上海,只肯承认自己是宁波人,被林老板一问,忙点头:“东坪乡人。”林老板瞪着眼睛道:“莫开玩笑,我老婆也是东坪乡嘎。”忙走去后面,叫出来一个穿大襟衫、攒髻裹脚的妇女,将何妈一打量,说:“朱大嫂,你娘家姓什么?”何妈说道姓何。林太太说:“你是小阿秀吗?”走过来又道:“你小时候在河里洗衣服,把棒槌丢了,跳下水里捞,险些淹死啰。还是我用竹竿把你拖上来的,你还记得吗?”何妈忙说不错,二人不意还有这样的奇缘,忙把手拉手,一个称姊,一个呼妹。
林老板自去斟茶,请众人落座,才说道:他有个极好的消息,朱宝驹在大埠结识的许多同乡,自愿筹了一笔款,赔给那个死了的洋人的家眷,请帮忙在法庭上说一说好话,公使馆亦聘请了律师,极力斡旋,现在大约已经确定会判一个防卫过当,失手致人死亡,换做案犯是洋人,当庭释放的先例也有,可惜朱宝驹是个华工,免不了要在班房里蹲个十年八载。对林老板而言,已经是华工的极大胜利了,何妈听着,脸颊好像越发凹陷了,只剩下两个乌黑的眼眶,怔怔地把林老板盯着。
林老板道:“朱大嫂,你不要难受,班房里那些洋狱卒,其实不大会虐待人的,也有饭吃。冷天的时候,我们这些同乡,还曾托我送衣服鞋袜给他。人并没有吃许多苦,过几年出来,兴许还胖了哩。”
何妈其实在包袱里也装了几件男人的里衣、鞋底、袜子,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密密的针线缝的,这会当着林老板等人的面,被人一口一个朱大嫂叫着,反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她抱着包袱,喃喃道:“真不要吃苦吗?”
林老板再三保证道:真是不用吃苦。“这是现在,前些年刚来的时候,谁还不吃苦?矿挖没了,又被赶去修铁路,没门路的,在铁路上扛沙子,捡煤块,有门路的,在华埠跑堂,打杂,给洋人卖苦力一辈子,连老婆也讨不上,所以有点钱,都去喝酒打架了。要我说,有现成的船,被遣送回国倒好了,去宫里当太监,都比这里轻省,伺候老佛爷,不比伺候洋人好吗?”
林太太道:林老板是光绪十年来的,有同乡帮忙,有幸在华埠落了脚,她则是拳民闹事,到处打毛子,林老板一家被划分为“二毛子”,林太太才携儿女偷渡来金山,和林老板团聚。“阿秀,好歹再熬几年,你跟朱兄弟也就团聚了。”
何妈揣着心事,嘟囔道:“现在是民国政府了,不打毛子了。”
林老板道:“那些人真把太后和皇上逼退位了吗?是杀头了,还是流放了哇?”
何妈道:“没杀头,也没流放,还在京城里住着。”
林老板道:“还是咱们中国人仁义呀。”
林太太对何妈道:“那个女人,年纪比你还小些,不到四十岁,也常去看朱兄弟,说:她愿意等,以后朱兄弟老了,她伺候他。你要是愿意,我就领她来见你。你不要不好意思,你是大,她是小哩。”
别人尚不怎么样,何妈立时明白过来了。原来是个老妓|女,为了她,朱宝驹差点把命送了,难道是为了她“仁义”吗?何妈脸色严肃了,摇头道:“阿姊,你们不要跟人家说我来了。”又催促林老板道:“能去班房里看人了吗?”
有公使馆的证明,何秀是朱宝驹的家眷,允许探监,令年便留在了参赞官的官邸,林老板带了慎年和何妈来到监狱。何妈是生平初次进班房,两只手把包袱边攥得死紧,只听见洋人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呢?或是商量着要给朱宝驹拶手指,带行枷呢?她没心思问林老板,两眼把那铁栅栏围成的窗子盯着。耳朵里听见鞋底子在地上拖得刺拉拉响,何妈忙站起身,她先瞧见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洋狱卒,然后才是一个盘着辫子的小个子男人。好在他没有戴行枷,只有手上和脚脖子上拴着铁链,所以走起路来,慢吞吞拖着步子。何妈留神去看,这哪是朱宝驹呢?瘦条条的脸盘,两个半闭半睁的眼睛,半点神采也没有,他只是狐疑地打量着她,没有张嘴,看不出来牙口好不好,可耳朵旁边,的确是有个拴马桩!何妈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她就想问他一句话:“宝驹哥,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陌生的朱宝驹瞅着她,把头摇一摇。
何妈想:难道我老了吗?可林家的阿姊不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吗?她又满怀期望地提醒道:“我是阿秀呀,咱们……你……我,”她手足无措,说:“我小时候,差点掉进河里淹死,你不记得何秀吗?小阿秀?是你没过门的女人呀!”
朱宝驹仍是摇头,平板板的一张脸。何妈想过,他死了,或残了,可没想到,他不记得她!他简直是一个死人的魂,稀里糊涂过完了上一辈子,喝了孟婆汤,还没等来转世投胎的命令。一左一右,站得直挺挺、脸煞白的洋狱卒,分明是牛头马面呀,何妈看着他们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把朱宝驹一拽,顿时心生恐惧,牛头马面要把朱宝驹的魂拘走了!何妈眼前一黑,慎年把她撑住了。
回到茶馆,林太太叫何妈在床上倚着,给她煎了一碗滚烫的茯神茶。令年掀开帘子进来,目光在何妈脸上盘旋了一会,坐在床边,顽皮地笑道:“见到人了?还那么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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